榆林巷的风波像场急雨,刚冲散顾家的阴云,帝都的空气里又飘起了新的算计。重阳前的风裹着菊香,却吹不散镇国公府书房里的沉静 —— 陆寒州展开一张新的漕运舆图,指尖在 “扬州” 二字上停了停,墨痕刚送来的消息还压在砚台下:顾家最近在给几位才子送文房四宝,明着是备诗会,暗着是想在 “才名” 上压过陆家。
宫里的旨意是重阳节前三天到的。烫金的请帖递到镇国公府时,沈清辞正陪着陆沉星整理刑狱卷宗。她展开请帖,“澄心园重阳诗会” 几个字映着窗光,却让她眉尖蹙了起来。
“翰林院牵头,陛下可能亲临。” 她把请帖递给陆寒州,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什么,“这哪是诗会,分明是给各家子弟摆的擂台。顾家那几位公子,自幼跟着江南名士学诗,星星在这方面……”
话没说完,她看向院中正在练箭的陆沉星 —— 少年拉弓的姿势稳得像棵松,箭尖正中靶心,却没半分张扬。她知道儿子的长处是实务策论,不是风花雪月的诗词,这场 “雅集”,对他来说更像个藏着刀的陷阱。
陆寒州接过请帖,指尖摩挲着边缘的缠枝纹,眼底没什么波澜:“陛下要的不是好诗,是看谁家子弟能扛事。星星不用争诗魁,只要不失分寸,把他的稳劲露出来就够了。”
他喊陆沉星过来,把请帖递给他:“想去吗?”
陆沉星接过请帖,指腹蹭过烫金的字,抬头时眼神亮得清透:“想。就算写不出好诗,也能看看别人怎么写,还能听听大臣们聊实务。”
沈清辞心里的石头落了些,伸手替他理了理箭袖:“母亲给你备件月白锦袍,再带块你喜欢的墨。记住,别勉强自己,咱们不输场面就好。”
诗会当天,澄心园的菊开得泼泼洒洒。进门的石径两旁,金丝菊垂着瓣,像缀了满地碎金;转角的假山后,墨菊裹着浓紫,花瓣硬得像小刀片。亭台楼阁间飘着丝竹声,笛音绕着廊柱转,琵琶弹得软,却压不住人心里的紧 —— 高亭上的黄罗伞下,皇帝正端着茶杯,目光慢悠悠扫过底下的人群,像在挑什么要紧的东西。
各家子弟按品级落座。顾家的几位公子坐在前排,穿得锦衣华服,手里的折扇摇得轻,一开口就是 “采菊东篱下”,引着周围人喝彩。陆沉星坐在镇国公府的位置上,穿件月白锦袍,手里捏着块端砚,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 —— 看亭外的菊,看人群里的神色,看高亭上皇帝的反应,像在观察一场无声的战局。
诗会开始,以 “菊” 为题,限 “秋、悠、愁” 三字韵。顾家大公子第一个交卷,诗里写 “金菊映秋池,闲云载悠思”,词句华美,连皇帝都点了点头。接着又有几人交稿,不是 “菊残犹有傲霜枝”,就是 “愁见寒英落满阶”,满场都是风雅的调子。
轮到陆沉星时,他没急着动笔,只是盯着宣纸上的格子看了半晌。然后提笔,写得慢,字迹工整却不张扬。他的诗很简单:“秋菊开庭畔,风来暗香浮。不与春争艳,独守岁寒初。” 没有华丽的用典,没有缠绵的愁绪,只是平平实实地写菊的样子,赞它的稳。
场中立刻传来几声轻嗤。顾家二公子用折扇挡着嘴,跟身边人小声说:“这也叫诗?跟白开水似的。” 有人跟着笑,眼神里的轻视像针一样扎过来。
高亭上,皇帝接过内侍递来的诗,扫了一眼,指尖在 “独守岁寒初” 那行字上停了停,却没说话,只是把诗放在了一边。
平静没维持多久,麻烦就找上来了。
负责主持诗会的翰林学士姓周,是顾相交好的门生。他清了清嗓子,笑着开口:“今日佳作不少,可见我朝文风鼎盛。不过诗词是小道,治国才需真本事。听闻镇国公府的陆世子,年纪虽小,却懂北境实务,太傅常夸你有见地。”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陆沉星身上,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抬举:“今日重阳登高,正是言志的好时候。不如请陆世子即兴作篇《重阳赋》,不拘体裁,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少年俊杰的胸怀?”
这话一出,满场都静了。谁都听出了不对劲 ——《重阳赋》可写景、可抒情、可言政。若陆沉星写景,就落了俗套,跟他 “实务才子” 的名声不符;若他言政,在这风雅场合又显得格格不入,还容易说错话。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逼他露短!
沈清辞坐在女眷席上,手心瞬间沁出冷汗,手里的丝帕都快绞破了。陆寒州端着茶杯,手指在杯沿捏得泛白,却没抬头,只是目光沉了沉。
周围的目光都聚在陆沉星身上,有看戏的,有同情的,还有顾家子弟幸灾乐祸的。陆沉星却没慌,他缓缓站起身,对着高亭躬身一礼,声音清越得像泉水撞石头:“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作赋。但周大人有命,学生不敢辞。”
他顿了顿,抬眼时眼神亮得坚定:“近日学生帮太傅整理前朝漕运旧档,有些浅见。不如借今日‘登高望远’的意思,作一篇《漕运利弊论》,请陛下和诸位大人指点?”
这话像道惊雷,炸得全场都愣了。他不写赋,反倒要谈漕运?一个十岁孩子,敢在皇帝面前谈国计民生?
周学士的脸僵了,想拦,却见陆沉星已经开口,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陆沉星没看稿,站得笔直,像棵迎着风的白杨树。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飘在澄心园的菊香里:
“前朝漕运,起于江南,止于京城,本是运粮的要道。可如今呢?河道淤塞,船走得比车慢;官吏贪墨,每过一闸就要收‘过路费’,漕粮到京时,损耗已近三成。”
他抬手,指向亭外的河道:“就像这园里的水沟,堵了不疏,水就会臭;漕运堵了不治,百姓就会饿。去年江南大旱,漕粮运得慢,米价涨了两倍,多少人家吃不上饭?”
他说的不是空话,是带着数据的 ——“去年漕运损耗三成,其中两成是官吏私吞”“扬州闸的‘过闸费’,一年就收了五万两银子”,有些数据甚至跟陆寒州近期在朝堂上提的江南漕运案暗合。
在场的文人都安静了,之前笑他的人,此刻都收了笑意,盯着他看。五皇子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手指在膝头轻轻敲着,跟着他的话点头。
高亭上,皇帝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变了。他坐直了些,手指在案上敲得慢了,眼底闪过惊讶,还有藏不住的欣赏。他看向陆寒州,见对方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悄悄勾了勾。
陆沉星还在说,最后提出三条建议:“第一,派河工清淤固堤,让船走得快;第二,设监察使查贪墨,把吞了的粮追回来;第三,在沿河设常平仓,粮多的时候存,粮少的时候放,平抑米价。”
话落,他躬身退回座位。场中静了半晌,突然响起一声喝彩 —— 是五皇子,他拍着手站起来:“沉星说得好!这些话,比一百首好诗都有用!”
跟着,附和声越来越多。之前轻视他的人,此刻都露出了敬佩的神色。周学士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有分量:“小小年纪,能想着百姓,想着国计,难得。陆卿,你教得好儿子。”
就这一句,定了输赢。
回府的马车上,沈清辞握着陆沉星的手,他的手还有些凉,却没抖。她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眶有点红:“星星,你今天做得真好。”
陆寒州坐在对面,看着儿子,语气里带着赞许:“记住,别人拿诗词当刀,你拿实务当盾。不用跟人比你不擅长的,把你会的做到最好,就是赢。”
陆沉星点头,看向车窗外的灯火:“父亲,我懂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我都守着实务,不慌。”
顾府的书房里,气氛却冷得像冰。顾云卿坐在书桌后,手里的折扇被捏得变了形。幕僚站在一旁,低声说:“公子,诗会输了…… 陆沉星没露短,反倒显了长。”
顾云卿没说话,从袖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粒黑丸,递给幕僚:“让五皇子身边的人,把这东西混进他的茶里。就说…… 是‘安神药’。”
幕僚接过瓷瓶,手有点抖:“公子,这要是被发现……”
“发现不了。” 顾云卿眼底冷得像冰,“陆沉星跟五皇子走得近,让五皇子‘病’了,看他还怎么跟陆沉星来往。而且……” 他嘴角勾出一抹算计的笑,“五皇子病了,陛下定会心烦,到时候,陆沉星的‘好名声’,说不定就成了眼中钉。”
窗外的菊香飘进书房,却没暖透这里的冷。顾家的新棋,已经悄悄落下,而镇国公府,又将面临一场藏在暗处的风波。但陆沉星不知道这些,他坐在马车上,手里还捏着那块砚台 —— 他知道,只要守着自己的路,再难的局,也能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