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与紧张的筹备中悄然流逝,如同指间沙,越是紧握,流逝得越快。三司会审的日期,终于在各方或明或暗的角力下,由内阁正式拟定,诏告朝野——定于半月之后。这道明发上谕,如同战鼓最终擂响,将所有的暗流推向了必须正面交锋的明面。镇国公府内,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反而因此落到了实处,进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只为最后一击而蓄力的状态。
陆沉星的“学业”也随之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陆寒州不再传授新的知识,而是将全部精力用于帮助陆沉星整合、梳理、消化这数月来灌输的海量信息。书房的地上铺开了数张巨大的白纸,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迹,画满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时间线、证据链以及各种应对策略的树状图。
“星星,将胡三证词中,关于屠杀发生的时间、地点、具体人数,与他之前在其他场合(对顾家人)的说法,以及我们掌握的当年军报记录、地理志记载,进行交叉比对,找出所有不一致或逻辑无法自洽之处。”陆寒州下达指令,语气冷峻如铁。
陆沉星伏在案前,手边堆满了各种抄录的文档。他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审阅,时而提笔在关系图上标注,时而凝眉沉思。他发现,胡三在描述屠杀“村民”的具体位置时,与当地实际地形存在明显矛盾;在提及被杀人数时,几次陈述也有细微出入;更重要的是,他将一次针对小股叛军残余的清剿行动,与另一次处置负隅顽抗的矿场护卫的行动混淆在了一起,时间线错乱。
“父亲,您看这里,”陆沉星指着自己整理出的对比表格,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胡三声称甲日屠村于黑山南麓,但甲日我军主力正在北麓围剿叛军主力,根本不可能分兵至南麓进行大规模行动。而南麓那处所谓的‘村落’,实则是早已废弃的矿工聚居点,根据军报,是在三日后的丙日,才因发现藏匿叛军及武器而被清理。”
陆寒州俯身细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不错。抓住这些时间与空间的硬伤,便能彻底瓦解其证词的基础。记住,在庭上,事实与逻辑,远比情绪化的控诉更有力量。”
除了攻击对方证词的漏洞,陆寒州更着重训练陆沉星构建己方的防御与反击体系。他模拟主审官各种可能的诘问,有些甚至堪称刁钻苛刻。
“陆小公子,即便如你所说,胡三证词有瑕,但数百条人命总是事实!令尊手段如此酷烈,岂是仁将所为?”(陆寒州模拟清流文官,痛心疾首状)
陆沉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仁将”二字引发的波澜,目光澄澈而坚定,朗声答道:“大人,《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黑山叛乱,非寻常民变,乃矿场武装与不明势力勾结,据险而守,若不能速平,其害将蔓延千里,危及帝国北疆安危!父亲当年之行,乃‘两害相权取其轻’,以果断之杀伐,止更大之祸乱!此非不仁,实乃大仁!为将者,若因妇人之仁而贻误战机,致使战火绵延,生灵涂炭,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他的回答,引经据典,格局宏大,将个人的“杀戮”置于国家“存亡”的背景下,巧妙地将“仁”的定义从狭隘的不杀生,提升到了保境安民、止戈为武的层面。这不仅需要知识储备,更需要一种超越年龄的视野和定力。
沈清辞在这最后关头,角色愈发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录事参军”和“后勤总督”。所有由陆沉星梳理出的证据要点、辩驳思路,最终都由她亲手誊抄、整理,编制成一份份清晰扼要、便于快速查阅的庭审摘要。她用不同颜色的锦缎做成书签,标记出不同类别的关键内容——红色代表对方证词漏洞,蓝色代表己方证据链,黄色代表律法依据,绿色代表可能争取的中间派官员倾向分析。
她的书房一角,堆满了这些整理好的卷宗,如同一个微型的战时档案库。她不仅整理,更会从女性的细腻角度提出建议。
“星星,你在反驳关于‘杀戮过重’时,除了引用兵法,或许可以加上一句,‘战后父亲亦曾心痛不已,上书恳请减免黑山赋税三年,以赎兵戈之伤,此有存档奏疏为证。’”沈清辞轻声建议道,“刚柔并济,更能打动人心,尤其是那些并非顾家铁杆的官员。”
陆沉星闻言,眼睛一亮:“母亲说得是!一味强调必要性,易显得冷硬。加上这句,便能体现父亲并非嗜杀之人,亦有悲悯之心。”
在生活上,沈清辞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她知道最后的冲刺对心神的消耗极大,便日日亲自盯着厨房,炖煮各种安神补脑的汤羹。她会算好时间,在陆沉星结束一段高强度演练后,适时地送上一碗温热的汤水,或是一碟清爽的点心,不强求他立刻休息,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提醒他暂缓节奏,补充精力。
她也密切关注着外界的一切动向。三司会审日期公布后,帝都的舆论场愈发喧嚣。顾家掌控的茶楼酒肆,说书人开始大肆渲染“忠良蒙冤”、“期待青天”的故事,试图将陆寒州塑造成一个即将被正义审判的权奸。而沈清辞则通过安国公夫人等渠道,依旧传递着“静待国法”、“相信朝廷”的微弱而坚定的声音,如同浊浪中的一股清流,虽不汹涌,却始终存在。
这日傍晚,沈清辞收到“北雪初晴”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一小盒来自江南的新茶。茶叶本身并无特别,但装茶叶的竹篓夹层里,藏着一封密信。信是墨痕发出的最后一封简报,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四个字:“三路皆安,抵京在即。”
没有具体时间,没有详细地点,但这短短八个字,却让沈清辞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一半。她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激荡的心情。
她没有立刻去书房打扰正在做最后推演的父子二人,而是先将纸条在灯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确保不留任何痕迹。然后,她如同往常一样,端着备好的晚膳和安神汤,走进了书房。
将食盒放在桌上,她看着面容都有些憔悴、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丈夫和儿子,声音平静如常,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刚收到消息,北边来的‘客人’,路上虽有些小波折,但都平安,就快到了。”
陆寒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只淡淡“嗯”了一声。但陆沉星却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陆沉星看向母亲,看到她眼中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如释重负的微光,以及她依旧沉稳布置碗筷的动作,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敬意。他知道,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是母亲数月来殚精竭虑的运作,是无数人在暗夜中的冒险与守护。
最后的拼图,即将就位。庭前砺刃,只待锋芒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