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平舆。
但今晚的平舆城,和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不同。
城内,不再是宵禁后的死寂,而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战争后的血腥和紧张,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欢和喜悦。
几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笼,百姓们自发地走上街头,将煮好的热粥、刚出锅的炊饼,送给那些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士兵。
“军爷,喝碗热粥吧!暖暖身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颤巍巍地端着一个陶碗。
“小哥,吃个饼!你们辛苦了!”一个年轻的妇人,脸上带着羞涩又崇敬的笑。
士兵们,特别是那些“死营”的士兵,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当惯了土匪,被人人喊打。他们也当过俘虏,被人视为猪狗。他们何曾享受过这种待遇?
一个满脸刀疤的“死营”壮汉,接过老婆婆递来的热粥,滚烫的粥水让他布满老茧的手都觉得有些烫。他看着老婆婆那满是皱纹和善意的脸,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他这一哭,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周围不少“死营”的士兵,都红了眼眶,有的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他们是在为死去的兄弟哭,也是在为自己终于活得像个人而哭。
赵轩没有去打扰这场军民的狂欢。他带着李默和几个书吏,直接去了堆放战利品的校场。
校场上,火把烧得噼啪作响,将成堆的兵器铠甲照得寒光闪闪。
“府君,初步清点出来了!”李默抱着一本厚厚的账本,激动得满面红光,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数字,而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念。”赵轩坐在一个缴获来的袁军帅案后,神情自若。
“此战,我军阵亡七百八十二人,其中‘死营’阵亡七百一十人,陷阵营阵亡二十一人,骑兵及守城士卒阵亡五十一人。另有重伤三百,轻伤过千。”
听到这个数字,赵轩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伤亡,比他预想的要大。特别是死营,三千人出去,回来时少了将近四分之一。虽然他们是炮灰,但也是一条条人命。
“抚恤。”赵轩吐出两个字。
“府君放心!”李默立刻挺直了腰杆,“下官已经拟好了章程!所有阵亡将士,无论是否‘死营’出身,一视同仁!每家抚恤纹银二十两,田十亩!家中有子嗣者,由官府抚养至成年!无嗣者,记入英烈祠,由太守府四时供奉!”
“重伤者,赏银十两,伤愈后可选择退役或留任。轻伤者,赏银五两,肉十斤!”
这个抚恤标准,在整个大汉朝,都是闻所未闻的。别说是一般的诸侯,就是朝廷的正规军,阵亡了能给几百个大钱裹张草席就不错了。
赵轩点了点头,对李默的安排很满意。
“钱,从我私库里出。田,从查抄的那些豪强劣绅手里划。”赵轩的声音不容置疑,“告诉所有人,为我赵轩卖命,我绝不会亏待他们。活着的,有酒有肉有钱拿;死了的,我让他全家老小一辈子衣食无忧!”
“府君仁德!”李默激动地又要下跪,被赵轩一个眼神制止了。
“继续念缴获。”
“是!”李默清了清嗓子,声音都高了八度。“此战,我军俘虏敌军四千三百余人!斩杀……无法计数,至少五千以上!”
“缴获完好战马一千八百匹!各类铠甲三千五百副,其中铁甲过千!长刀、长枪、弓弩等兵器,共计一万两千余件!”
“另,在敌军营中,搜得粮草万石,金银珠宝……咳咳,不多,袁军是正规军,不像黑山贼那般家当都带在身上。”李默有些惋惜地说道。
赵轩笑了。
他要的不是金银,而是这些能立刻转化成战斗力的装备和兵员。
有了这批装备,他可以把“死营”里活下来的那两千多人,全部武装起来,从一群拿着粪叉子的炮灰,升级成真正的士兵。
有了这四千多俘虏,经过高顺的“阎王殿”一过,又能筛选出一批新的“死营”成员。
以战养战。
这才是乱世生存的王道。
“对了府君,”李默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又掏出一份名单,“这是‘死营’的叙功簿。按照您的吩咐,杀敌一人者,赏肉一斤;杀敌五人者,脱去奴籍,转为正兵;杀敌十人者,赏田五亩,发……发媳妇。”
说到“发媳妇”,李默的表情有点古怪。
“有多少人达标了?”赵轩饶有兴致地问。
“呃……杀敌一人者,一千三百余人。杀敌五人者,三百二十七人。至于杀敌十人者……”李默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有……有六十二人。”
“这么多?”赵轩也有些意外。看来重赏之下,是真的有勇夫。
“那……那媳妇从哪来啊?”李默小声地问。这才是他最头疼的问题。平舆城里寡妇倒是有一些,但哪够这么分的。
赵轩敲了敲桌子,笑了。
“这个不急。先登记造册,把田地和正兵的身份给他们兑现了。告诉他们,媳妇是官府包办的,正在‘采购’的路上,让他们先把身子养好,别到时候洞房都进不去。”
“采购?”李默一头雾水。
赵轩笑而不语。
乱世里,什么最不值钱?人命。
什么最好买?也是人。
等他把袁术和袁绍搅和起来,豫州一乱,有的是流离失所的女子。到时候,他用粮食去换,既是收留,也是兑现承诺,一举两得。
处理完这些,赵轩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去看看我们那两位河北上将。”
……
袁军的临时伤兵营里,一片愁云惨雾。
颜良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浑身缠满了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没死,但比死了还难受。
全身大面积烧伤,火毒攻心,让他不停地发着高烧,说胡话。
“火……好大的火……”
“主公……我对不起你……”
“赵轩……妖人……”
几个袁军的军医围着他,束手无策。这种程度的烧伤,他们根本没见过,更别说治了。只能用一些清热的草药吊着命。
他们知道,这位河北名将,就算能活下来,也废了。
而在另一边,文丑的待遇就好多了。
他的腿伤已经被处理过,敷上了上好的金疮药。虽然琵琶骨还被锁着,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只是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垮了。
他呆呆地看着床板,双目无神,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赵轩的诛心之言,比任何酷刑都让他痛苦。
就在这时,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了。
赵轩走了进来。
“文将军,考虑得怎么样了?”赵轩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文丑没有反应,依旧呆呆地看着前方。
“看来将军还没想好。”赵轩也不在意,他走到颜良的床边,看了看他那副惨状,啧啧了两声。
“真惨啊。再这么烧下去,神仙也救不活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散发着一股清香。
“这是我平舆特制的‘清心丹’,专解火毒。一颗,就能让他退烧保命。”赵轩把药丸在手指间抛了抛。
“不过,我刚才说了,我的药,只给‘自己人’用。”
一直没有反应的文丑,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轩手里的那颗药丸。
他和颜良,名为同僚,实为兄弟。两人从少年时就一起从军,征战沙场,感情比亲兄弟还亲。
让他眼睁睁看着大哥就这么痛苦地死去,他做不到。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文丑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很简单。”赵轩走到他面前,将那颗药丸递到他嘴边。
“写一封信。”
“给袁绍。”
“信里,就写你兵败被俘的经过,写颜良重伤垂死,写我平舆城兵精粮足,有神秘利器,不可力敌。”
“然后,在信的最后,‘恳请’袁绍出兵,为你和颜良报仇。”
文丑愣住了。
他以为赵轩会逼他投降,逼他写信辱骂袁绍。
可赵轩的要求,却是让他写一封求援信。
这……这是什么路数?
“你……你就不怕袁本初真的发大军来攻?”文丑难以置信地问。
“怕?我当然怕。”赵轩笑了,笑得像只狐狸。“但我更想看看,当袁绍接到这封信,再对比一下他侄子袁基的惨败,他会怎么想。”
“他会想,他麾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竟然被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派去送死。”
“他会想,他这个侄子,到底有多愚蠢,才会去招惹一个连颜良文丑都打不过的硬茬子。”
“他更会想,他袁家的脸,四世三公的脸,都被袁基这个蠢货,扔在地上踩烂了!”
赵轩每说一句,文丑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明白了。
赵轩这是要离间!
离间袁绍和袁基,离间袁绍和整个汝南袁氏宗族!
这封求援信,表面上是求援,实际上,是一把递给袁绍,捅向袁基的刀子!
“怎么样?这笔交易,划算吧?”赵轩把药丸又往前递了递。
“用一封信,换你大哥一条命,也保全你自己的名声。毕竟,兵败被俘,写信求主公报仇,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你的不是。”
文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药丸,又看了看不远处在痛苦中呻吟的大哥。
他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过了许久,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痛苦。
“我写。”
他吐出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赵轩笑了。
他将药丸塞进文丑嘴里,然后对身后的典韦说道:“去,给文将军松绑,好酒好肉伺候着。再找个文笔好的书吏来,帮文将军润色润色。”
“记住,一定要写得惨一点,把我们平舆城写得厉害一点,最好写成龙潭虎穴,非十万大军不可破。”
“我要让袁本初看了信,心疼他那两个大将,又忌惮我平舆的实力,更要气死他那个好侄子。”
赵轩走出营帐,看着天边的残月,心情无比舒畅。
他知道,当这封信送到河北邺城,送到袁绍案头的时候。
袁基的好日子,就真的到头了。
这一局,他不仅赢了战场,更要赢下整个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