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三十分,帝国广场。
尽管天气阴冷,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但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上千人。宪兵队用刺刀和警戒线围出了一片区域,中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制绞刑台。绞索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像一条等待猎物的毒蛇。
人群被强制驱赶到这里——工厂的工头带着整班的工人,学校的教师带着学生,街道办事处的官员带着辖区居民。不愿意来的,会被记名、罚款,甚至以“不配合战争动员”为由逮捕。
所以广场上站满了人,但气氛死寂得可怕。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张望,每个人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仿佛那肮脏的石板缝里藏着答案。
黛娜·考尔菲德也在人群里。
她裹着一条灰色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站在广场东侧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更远处,莱纳·海因里希混在几个码头工人中间,他的任务是观察宪兵的布防和可能的便衣密探。
他们是来送别的。
也是来见证的。
“他来了。”莱纳低声说。
一辆封闭的囚车缓缓驶入广场,停在绞刑台前。车门打开,两名宪兵先跳下来,然后从车里拖出一个穿着干净但过于宽大衣服的老人。
是约翰·施特劳斯。
他看起来比黛娜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背更驼了,走路时需要宪兵架着。但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低头。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慢慢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记住每一张脸。
宪兵把他拖上绞刑台,让他面向人群。
一名军官开始宣读判决书,声音通过扩音喇叭在广场上回荡:“……犯约翰·施特劳斯,煽动叛乱、危害国家安全、参与非法政权……经特别军事法庭审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没有人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老人身上。
宣读完毕,军官问:“犯人,你最后有什么话要说?”
这是一个形式。通常犯人要么崩溃哭喊,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咒骂几句然后被迅速堵上嘴。
但老约翰没有。
他慢慢抬起头,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一开始很轻,但很快就变得清晰而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受尽折磨的老人:
“同胞们,工友们,朋友们。”
广场上更安静了。连宪兵都愣了一下,没有立刻上前阻止。
“他们让我说最后的话。”老约翰说,“那我就说几句。不是为我,是为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人群:
“我是个会计,算了一辈子账。所以我今天,也想跟你们算几笔账。”
“第一笔账:你们每天工作多少小时?十二?十四?十六?而你们拿到的工钱,够买几磅面包?够付多少房租?够让孩子上学还是生病看医生?”
人群开始有轻微的骚动。宪兵指挥官做了个手势,但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在听。
“第二笔账:这场战争打了一年多了。死了多少人?十万?二十万?死的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而在这场战争里发财的又是谁?是军火商,是投机商,是那些躲在安全后方的老爷们。”
有人开始抬头。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动。
“第三笔账:”老约翰的声音忽然提高,“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辛苦劳作却吃不饱,为什么我们流血牺牲却换不来尊严,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被称为‘下等人’?为什么?!”
他猛地向前一步,尽管宪兵死死拽着他:
“因为这套制度,从根子上就是不平等的!因为它建立在剥削之上,建立在谎言之上,建立在把人类分成三六九等之上!工厂主剥削工人,地主剥削农民,贵族剥削平民,强国剥削弱国——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秩序’!”
“够了!”宪兵指挥官终于反应过来,挥手示意上前制止。
但几个宪兵刚迈步,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怒吼。那声音起初只是零星的,但迅速汇成一片,像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
老约翰笑了。那是黛娜见过最明亮、最平静的笑容。
“他们害怕了。”老人对着人群,也对着那些冲上来的宪兵说,“他们害怕你们听见真相,害怕你们睁开眼睛,害怕你们开始思考。因为一旦你们开始思考,一旦你们意识到自己被偷走了什么——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一个宪兵终于冲到他面前,试图捂住他的嘴。
但老约翰用尽最后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记住!你们不是牛马,不是数字,不是耗材!你们是人!是有权利活得像人的人!而这份权利,不需要任何人施舍——它本来就属于你们!去拿回来!一起去拿回来!”
宪兵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但他已经说完了。
绞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执行官拉下杠杆。
木质的活板门猛地打开。
老人的身体坠下,然后停住,在空中微微晃动。
那一瞬间,广场上死寂得能听见风声。
然后,黛娜听到了。
她听到了压抑的啜泣声。不是一个人,是几十个,几百个。那些低着头的工人,那些麻木的市民,那些被强制拉来的学生——他们的肩膀在颤抖,眼泪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没有人喊口号。
没有人暴动。
但那种沉默的悲伤,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卡尔的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丝。莱纳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黛娜没有哭。
她的眼睛干涩得像沙漠。她只是盯着那个在空中轻轻摆动的身影,盯着那张平静的、甚至带着微笑的脸。
她看见了。
在那一瞬间,她真的看见了——老约翰的眼睛没有闭上。那双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依然望着人群,望着这座城市,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像是在说:我算完了我的账。剩下的,交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