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内的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莎莉蜷缩在角落,手里紧紧攥着那几枚银币,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稻草,眼神却依旧空洞,仿佛这意外的横财也无法照亮她深不见底的黑暗未来。
维克多示意汉斯到门边警戒,自己则走到远离莎莉的角落,借着破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再次审视着那张简陋的弗拉德城地图,眉头紧锁。身份暴露,追捕网正在收紧,必须尽快找到新的、更安全的路线和藏身点,前往帕瑟堡的计划面临着巨大的不确定性。
伊尔莎站在一旁,看着莎莉那卑微而绝望的身影,又看向维克多专注却凝重的侧脸,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挣扎。同情、愧疚、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在她心中翻腾。她无法忍受将莎莉独自留在这个地狱里,继续重复那看不到尽头的悲惨循环。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维克多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异常的坚定:“主席,我们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维克多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向伊尔莎,眼神平静无波:“伊尔莎,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的处境很危险,带着她,对她,对我们,都是更大的负担和风险。”
“可是……”
“没有可是。”维克多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领导者必须有的决断,“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安全抵达帕瑟堡,完成更重要的使命。个人的同情,不能凌驾于组织的使命之上。给她一些钱,已经是我们在能力范围内所能做的最大善意。”
这番话冷静、理智,完全符合一个革命领袖应有的判断。但此刻听在伊尔莎耳中,却显得格外冰冷。她想起了莎莉那句“下辈子也不能好过”,想起了自己刚才那番苍白无力的“革命道理”,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
“使命!使命!难道我们的使命不就是解救像她这样受苦的人吗?!”伊尔莎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我们在葛培省打土豪、分田地,不就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莎莉’能活得有尊严吗?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莎莉’就在我们面前,我们却要因为‘风险’而视而不见,把她推回火坑?那我们追求的那个新世界,和我们现在唾弃的旧世界,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伊尔莎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情绪化地顶撞维克多。她脸颊因激动而泛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维克多凝视着她,眼神深邃,没有动怒,但也没有退让:“伊尔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凭一时冲动。我们救不了所有人,至少在现在,在这个地方,我们没有这个能力。盲目地背负无法承担的重担,只会导致彻底的失败,让更多的人失去希望。”
“那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伊尔莎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刚才救了我们!如果不是她,我们现在可能已经被警察抓住了!”
窝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汉斯和另外两名战士屏息凝神,不敢插话。莎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吓住了,惊恐地看着他们。
维克多沉默了。他看着伊尔莎眼中滚动的泪水和那份不容置疑的执着,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工厂火灾后,不顾一切奔走求救的、年轻的自己。那份赤诚,何其相似。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伊尔莎,我欣赏你的善良和勇气。但你要明白,我们每一步的选择,都关乎着更多人的命运。我不会同意让整个队伍因为她而陷入无法预估的危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莎莉,最终做出了妥协,或者说,给了伊尔莎一个机会:“如果你坚持,你可以去问她自己的意愿。如果她愿意跟我们走,并且能够跟上,不成为队伍的拖累,我可以不反对。但如果她不愿意,或者客观上我们无法带上她,你必须立刻放弃这个念头,服从命令。这是底线。”
伊尔莎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这已经是维克多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她转身,再次走到莎莉面前,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恳切:“莎莉,跟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虽然前路很危险,但至少……至少比在这里等着腐烂强!我们那里,没有黑帮逼你交钱,没有警察随便抓人,每个人都能靠自己的劳动吃饭!跟我们走,好吗?”
莎莉茫然地看着伊尔莎,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维克多和另外几个陌生的男人,恐惧地摇了摇头:“不…不行的…我走了,巴兹老大会杀了我的…我什么都不会…我会拖累你们的…外面…外面太可怕了…”
她的反应在伊尔莎的预料之中,长期的压迫已经磨灭了她逃离的勇气。
但伊尔莎没有放弃。她没有再讲那些空洞的大道理,只是紧紧握着莎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着葛培省根据地的景象:
“莎莉,你相信我,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女人不用出卖身体也能活下来,孩子们可以去上学读书,大家分了地,种出来的粮食都是自己的……虽然也很苦,也要打仗,但那里的人眼睛里有光!不像这里,只有死气沉沉!”
她讲述着根据地里那些和她一样曾经备受欺凌的妇女,如何组织起来,参加生产,甚至拿起武器保卫家园。她的语气真诚而急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巷子里开始有了零星的人声。汉斯焦急地看向维克多,示意必须尽快离开。
维克多也准备下达最后的指令。
就在这时,莎莉一直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了一点。她看着伊尔莎那双因为一夜未眠和激动而布满血丝,却依然闪烁着炽热光芒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几枚冰冷的银币。她想起了伊尔莎为了她不惜顶撞那个看起来是头领的男人,想起了她描述中那个“眼睛里有光”的地方。
那是一个她无法想象,却在此刻,因为伊尔莎的执着,而变得无比真实、无比诱人的幻影。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绝望完全吞噬的光,在她死寂的眼眸深处,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
“…我…我跟你们走…”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窝棚里炸响。
伊尔莎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她用力抱了一下莎莉:“你会没事的!相信我!”
维克多深深地看了伊尔莎和莎莉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转向汉斯,果断下令:“准备出发。改变原定路线,按备用方案c,绕行城西废弃矿区。她,”他指了指莎莉,“跟紧伊尔莎。”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肮脏的窝棚,融入了弗拉德城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莎莉紧紧抓着伊尔莎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步履蹒跚却又无比决绝地,迈向了那个充满未知、危险,却也蕴含着一丝微光的未来。伊尔莎用自己的执着,为这个濒临熄灭的灵魂,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而这缝隙之外,是通往帕瑟堡的荆棘之路,也是通往一个可能性的,漫长征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