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深处,一栋由原贵族庄园主楼改造而成的军官营房内,气氛与外面新兵区域的混乱嘈杂截然不同。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只余下壁炉内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
约克伯爵——现在是约克上校——舒适地靠在一张宽大的皮质扶手椅中,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神。他并未穿着正式军装,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便服,只在领口别了一枚象征临时军衔的徽章,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自然而然地居于中心。
他身旁围着几名同样晋升迅速的军官,他们都是宪政维新会的核心成员或紧密盟友,身上带着银行家、工厂主或大律师特有的精明与果决。一名年轻的副官安静地立于一旁,随时准备添酒或传递文件。
“……第7步兵团,团长是老费尔南德斯侯爵的人,冥顽不灵,脑子里只有骑兵冲锋和贵族荣誉。”一个脸颊瘦削、眼神锐利的军官(战前是某大型纺织厂的老板)用雪茄点了点铺在茶几上的部队部署草图,“下面三个营长,两个是世袭的蠢货,只有一个是我们的人,还被架空。”
“第3炮兵营情况稍好,”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军官(原银行高管)接口道,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财报,“营长是王室旁支,但不管事。实际指挥权在两个连长手里,都是我们‘青年进步协会’早期成员,懂得现代火力运用,值得信赖。”
约克伯爵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扫过草图,声音平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战争,是淘汰腐朽最快的方式。我们要做的,不是正面冲突,而是……顺势而为。”
他用雪茄虚点着草图上的几个关键位置:“把最难啃的骨头,交给那些满脑子荣耀的贵族老爷们去啃。卡森迪亚人在罗森峡谷构筑了坚固防线,就让第7团去打头阵。我们需要的是……‘合理’的作战建议,确保他们在‘英勇’进攻时,得到的是最‘准确’的、关于敌军薄弱环节的情报。”
在座几人眼中都闪过心照不宣的光芒。借刀杀人,排除异己。
“至于空出来的位置,”约克伯爵继续道,“按照我们拟定好的名单,优先提拔懂技术、有头脑、认同我们理念的人。火炮、工兵、后勤……这些关键部门,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手里。战争,打的是钢铁和金镑,更是组织和效率。那些只懂得骑马决斗的老爷,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上校,王室和军部那边……”有人略显担忧。
约克伯爵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战争时期,一切以胜利为重。只要我们能不断取得‘胜利’,或者……让失败显得是某些人的无能所致,军部和王室也只能依靠我们。记住,我们不是在夺权,我们是在拯救帝国,用现代的方式。”
营房内的密谈,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包括那些正涌入军营的新兵。
……
与此同时,在军营边缘一处简陋的营房里,维克多抱着分发到的单薄行李,找到了自己的铺位。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霉味和稻草的气息,十几个年轻小伙子挤在通铺上,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偶尔行李落地的闷响。
油灯的光晕昏黄,勉强照亮一张张紧绷而茫然的脸。
过了一会儿,一个膀大腰圆、皮肤晒得黝黑的小伙子瓮声瓮气地打破沉默:“俺叫汉斯。”他搓着一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眼神有些游离,似乎不太习惯这许多人盯着。
旁边一个精瘦的年轻人,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深色痕迹,接话道:“皮特。”他声音干脆,眼神在几个人脸上扫过,带着点审视。
“弗里茨。”角落里一个抱着旧书的年轻人小声说,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身体不自觉地缩了缩。
“本诺!”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捶了一下自己的铺位,声音洪亮,试图驱散空气中的压抑,“总算有个能躺直的地方了!”
轮到维克多,他迎着几道看过来的目光,简单道:“艾伦。”他声音不高,但平稳。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肘部磨得几乎透亮,和周围许多人一样,带着生活留下的痕迹。
短暂的介绍后,营房里又陷入沉默。汉斯盯着自己裂口的靴尖;皮特下意识地整理着他那个看起来比别人的要齐整些的小包袱;弗里茨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本诺则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鬼地方……”本诺低声咕哝了一句,没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营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面色冷硬的中士站在门口,锐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都听好了,菜鸟们!”他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空气里,“你们有三天的基础训练——认识你们的枪,记住怎么装子弹,怎么听着号令往前冲。三天后,全部开赴罗森峡谷前线!”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汉斯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中士。皮特整理包袱的手猛地停住,指节发白。弗里茨怀里的书“啪”地掉在稻草上,他慌忙去捡,手却在发抖。本诺“噌”地站起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三、三天?就去罗森峡谷?我听说那边……”
“听说什么?!”中士厉声打断他,眼神凶悍,“服从命令!能活着回来再抱怨!”他冷冷地扫视一圈,“珍惜这三天吧,小子们。至少这里的虱子,比前线的子弹温柔点。”
说完,他重重摔上门离开了。
营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前那点微弱的躁动和试探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每个人胸口。
本诺缓缓坐回铺位,双手抱头,不再说话。汉斯无意识地反复揉搓着自己的裤腿。皮特盯着油灯的火苗,眼神空洞。弗里茨把捡起的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维克多依旧靠着墙,闭上眼睛。三天。原来连适应的时间都如此奢侈。他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