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带来的“蜜月期”以一种超乎预料的速度展现了其威力。金镑如同润滑剂,让“真理之火”这台原本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的机器,开始在某些轨道上顺畅运行,甚至发出了此前不敢想象的轰鸣。
希望小学的朗朗读书声成了工业区边缘一道奇异而温暖的风景。不仅工人们的孩子得以入学,玛丽和安娜大姐甚至说服了一些极度贫困的家庭,让他们的女儿也走进了教室——这在那片区域几乎是破天荒的。孩子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睛里开始闪烁求知的光,这让许多原本对协议心存疑虑的工人家属,态度也悄然软化。毕竟,谁能拒绝下一代命运可能被改变的希望呢?
护卫队的训练更是日新月异。废弃仓库里,步枪射击的轰鸣声不再需要过分遮掩(至少在特定时间段内)。托马斯看着那些曾经只会抢铁锤的小伙子们,如今能熟练地进行班组战术配合、精准射击,甚至操作那几门老掉牙但依旧能喷吐火舌的火炮时,他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一些。尽管他内心深处对资金来源依旧耿耿于怀,但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力量,是任何雄辩都无法替代的底气。艾文则借此机会,将他的情报网络触角伸向了更远的地方,利用部分“合法”资金,开始渗透到更低级别的警察部门和市政机构。
然而,蜜糖之中,荆棘丛生。
第一次不和谐的声响,发生在一周后的十人委员会例会上。“账本”老约翰捧着新的账目,脸上没有了最初的兴奋,反而带着一丝不安。
“主席,各位委员,”他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干涩,“宪政维新会那边……派来了一个‘财务顾问’,说是协助我们规范基金管理,确保资金‘有效、透明’使用。”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一凝。
“什么意思?监视我们怎么花钱?”“铁匠”托马斯的声音立刻沉了下来。
“名义上是协助,”老约翰无奈道,“但他要求所有超过十金镑的支出,都需要他‘审核备案’。而且,他对我之前记录的、用于……嗯,用于某些‘特殊行动’的模糊款项,提出了质疑。”
所谓的“特殊行动”,自然是指武器采购、情报费用等不便明说的开支。
“学生”里昂试图缓和气氛:“也许……这只是正常的财务监管流程?毕竟他们投入了资金,要求透明也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托马斯冷笑一声,“他们是慈善家吗?他们给钱,是为了让我们帮他们对付贵族!现在连我们怎么用钱都要管,下一步是不是要给我们派政委了?”
玛丽的担忧更深了一层:“如果每一笔钱的去向都要被审核,那我们很多秘密行动还怎么开展?护卫队的装备更新,艾文同志的情报费用,这些能让他们知道吗?”
维克多沉默地听着。这正是他预料之中的“代价”之一。资本的逻辑无孔不入,它不仅要购买你的“中立”,还要试图掌控你的命脉。
“告诉那位‘顾问’,”维克多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工会内部互助基金的管理,是我们自己的事务,感谢他的‘建议’,但我们会按照自己的章程运作。至于他们提供的‘专项资助’,我们可以提供大致的用途说明,但具体细节,涉及会员隐私和商业机密,不便透露。”
他看向老约翰:“老约翰同志,原则必须坚持。如果他们无法接受,合作的基础也就不存在了。”
老约翰紧张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暂时被顶了回去,但阴影已经投下。资本的触手,开始尝试深入肌体。
《工人之声》报的发行量稳步上升。铅字印刷的权威感,远非昔日油印传单可比。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就在第三期报纸即将付印前,宪政维新会派来的联络人找到了里昂。
“里昂先生,”秘书将一份打印工整的稿件放在桌上,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贵报办得有声有色,伯爵阁下也十分赞赏。考虑到当前局势,以及我们共同的‘合作’关系,我们认为,报纸作为重要的舆论阵地,理应发出更符合时代潮流的声音。”
里昂疑惑地拿起稿件,只看了一眼标题,眉头就紧紧皱起。标题是《论贵族特权对自由与发展的桎梏》,内容充斥着对旧贵族垄断权力、阻碍“民主”、“自由”、“平等”的猛烈抨击,呼吁建立“宪政”新秩序。
“这是……?”里昂抬起头,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是伯爵阁下希望贵报在下期刊登的社论。”秘书的语气依旧温和,但眼神却带着压力,“我们认为,贵报的读者——那些勤劳的工人们,也应当是追求自由与民主的力量。刊登这样的文章,既能启迪民智,也能彰显我们双方在……嗯,在推动社会进步方面的一致立场。”
里昂感到一阵恶心。这分明是想利用《工人之声》在工人中的影响力,为资产阶级革命摇旗呐喊,将工人的斗争引向服务于他们推翻贵族的目的。他试图委婉拒绝:“秘书先生,我们报纸的宗旨是报道工人的真实状况,争取工人的切身权益,对于政治议题,我们恐怕……”
“里昂先生,”秘书打断了他,笑容不变,但话语变得尖锐,“合作是相互的。伯爵阁下提供了宝贵的资金和空间,让贵报得以生存和发展。表达一些共同的、进步的观点,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如果连这点共识都没有,我们很难向上面解释继续支持贵报的必要性。”
赤裸裸的威胁。里昂攥紧了拳头,指节有些发白。他知道,如果拒绝,刚刚起步的报纸可能面临资金断流甚至被直接查封的风险。可如果刊登,就等于让《工人之声》变成了资产阶级的传声筒,玷污了“真理之火”的纯洁性。
他将情况带回了十人委员会。会议上再次炸开了锅。
“不能登!”“铁匠”托马斯怒吼道,“我们的报纸,凭什么给他们说话?什么狗屁自由民主,还不是想让他们自己当皇帝!”
“学生”里昂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为合作辩护,他脸色苍白,带着屈辱感:“这是思想上的绑架!如果我们登了,工人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我们和资本家完全站在一起了!”
玛丽忧心忡忡:“可是不登的话,报纸可能就办不下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对工人们说话的窗口。”
维克多听着委员们的争论,面沉如水。资本家的手段果然层出不穷。
“同志们,”他缓缓开口,压下了会议室里的嘈杂,“他们想利用我们的喇叭,我们就不能反过来利用他们的稿子吗?”
众人疑惑地看向他。
“稿子,可以登。”维克多语出惊人,看着里昂,“但是,不能原文照登。里昂,你亲自修改。把他们那些空洞的‘自由、民主、平等’口号,与我们工人的具体诉求结合起来。要质问,资产阶级要求的‘自由’,是否包括工人组织工会、罢工的自由?他们鼓吹的‘民主’,工人在工厂里有没有发言权?他们所谓的‘平等’,能不能消除工人与资本家在财富和权力上的巨大鸿沟?”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们要借他们的瓶子,装我们的酒。用他们的议题,引导工人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在推翻贵族之后,谁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是换汤不换药的资本家,还是包括工人在内的全体劳动者?”
这个策略得到了委员会的认可。最终,修改后的文章在《工人之声》上刊登了。它表面上批评了贵族特权,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资产阶级所谓“自由民主”局限性的犀利质疑。
宪政维新会那边似乎对文章“偏离”原意有些不满,但鉴于文章毕竟批评了贵族,暂时没有发作。
更大的冲击来自夜校。随着夜校影响力扩大,听众成分愈发复杂。一晚,里昂正在讲解剩余价值理论的基础概念(已尽量用通俗比喻包装),台下忽然站起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小职员模样的年轻人。
“里昂先生,”他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礼貌,“您一直在强调工人被剥削,创造的价值被夺走。但您是否忽略了,是工厂主提供了机器、厂房和资本,承担了风险?没有他们,工人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何来价值可言?这种片面的言论,是否在故意煽动对立?”
课堂上一片哗然。工人们怒目而视,而少数几个看起来身份不明的人则露出了思索或赞同的神色。
里昂一时语塞,他试图用理论反驳,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引用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经济学观点。一场思想交锋,差点演变成混乱的争吵。最后,还是一位旁听的、较为稳重的老工人出面,才勉强平息了事态。
事后调查,那个年轻人与宪政维新会下属的一个“青年进步协会”有关联。他们开始有组织地渗透进来,不是明目张胆地破坏,而是用“理性讨论”的方式,试图歪曲、稀释“真理之火”传播的核心思想。
维克多听着里昂愤懑又带着挫败感的汇报,眼神冰冷。这比直接的镇压更狡猾,也更具腐蚀性。它试图在工人内部制造思想混乱,瓦解斗争的哲学基础。
“这是好事,里昂同志。”维克多反而安慰起年轻的委员,“真理只会越辨越清。把这看作一场考试,考验我明们理论的彻底性和传播的技巧。”
他指示里昂,组织核心学员,针对这些典型的资产阶级论调,准备更充分、更通俗的反驳材料,要在思想的战场上,彻底击溃他们。
站在安全屋的窗前,维克多望着远处希望小学依稀的灯光,感受着体内“真理之火”平稳而坚定的燃烧。蜜糖固然能暂时滋养躯体,但唯有自身信念的钢铁,才能斩断随之而来的荆棘。合作带来的发展是真实的,但束缚与侵蚀也同样真切。
他知道,与资本共舞,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锋。暂时的妥协是为了积蓄力量,但思想的阵地,一寸也不能退让。真正的风暴,或许将在他们试图挣脱这些无形的枷锁时,才会真正到来。而现在,他们需要在这蜜糖与荆棘并存的路上,走得更稳,也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