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雨是讲分寸的。它从不开瓢泼的大戏,只是细细地、密密地织着,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银灰色纱网,把山峦、湖面、长堤、亭台都笼在里面。雨脚落在湖面上,激起无数个细小的涟漪,那些涟漪一圈圈荡开,相互交叠、湮灭,永无止息,像时间本身在练习书写。
苏念靠在民宿二楼的窗边,看着雨中的西湖。她穿着宽大的棉质长裙,孕肚已经很明显了,像在衣裙下揣了个饱满的、温软的月亮。她的手无意识地搭在肚皮上,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细微的动静——山子今天很安静,大概是睡了;水儿却还醒着,时不时蹬一下腿,像在羊水的深海里练习游泳。
周凡举着手机,镜头对着她。直播已经开了半个多小时,在线人数稳定在二十万左右。粉丝们看着雨中的西湖,看着窗边怀孕的苏念,弹幕滑过的都是温柔的话:
“念念姐这样好像一幅画。”
“雨天的西湖有另一种美。”
“宝宝今天听话吗?”
周凡把手机架在窗台上,走到苏念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支细毛笔,一小碟研好的墨。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磨得极细,在白瓷碟里泛着幽深的光泽。
“来,”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雨声,“昨天说好的。”
苏念笑了。她侧过身,把裙摆撩起一些,露出圆润的孕肚。皮肤因为孕期变得格外白皙细腻,在窗边天光的映照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妊娠纹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银白色,从肚脐呈放射状散开,像大地被春雨滋润后裂开的细纹。
周凡蘸了墨,笔尖悬在肚皮上方,犹豫了一下。
“画什么?”他问。
“雷峰塔。”苏念说,手指在肚皮上虚虚一点,“就画在这儿。塔尖朝着心脏的方向。”
笔尖落下了。第一笔很轻,是塔的轮廓,一个瘦长的、微微弯曲的线条。周凡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屏着呼吸,像是怕墨汁渗进皮肤,惊扰了肚子里安睡的小生命。墨线在温热的皮肤上游走,凉意让苏念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画塔身,一层,两层,五层,八层。墨色在皮肤上慢慢晕开,变成一种淡淡的灰。他画飞檐,翘起的檐角像鸟翅,想要挣脱塔身的束缚飞走。他画塔顶的刹杆,细细的一笔,直指上方。
画完了,他退后一步看。黑色的雷峰塔立在浑圆的孕肚上,塔基正好在肚脐下方,塔尖指向她的胸口。雨天的光从窗外透进来,在墨迹上投下微妙的阴影,那塔竟有了立体的错觉,像是真的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
“还有呢?”苏念低头看,手虚虚地抚过墨迹——不敢真的碰,怕弄花了。
周凡又蘸了墨。这一次,他在塔的旁边画了三潭印月。三个小小的、墨圈圈,排成三角形。在每个圈圈里,他点了更小的点,代表石塔。画完了,他想了想,在塔与潭之间添了几笔水波纹——极简的弧线,却有了湖水的荡漾感。
最后,他在最下方写了一行小字:“癸卯暮春,西湖雨日,孕六月余。”
字是瘦金体,挺拔中带着秀气。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笔,长长舒了口气。苏念低头看着自己肚子上的水墨画,忽然笑出声:
“我现在是行走的西湖十景了。”
周凡也笑,拿过手机给粉丝们看。弹幕瞬间炸了:
“我的天这是什么神仙创意!”
“宝宝的第一幅胎教名画!”
“等宝宝出生,这就是独一无二的出生证明了!”
苏念对着镜头挥手:“山子,水儿,这是你们看到的第一个西湖。虽然是从妈妈肚皮上看出去的。”
雨还在下。周凡关掉直播,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不是热水,而是一种深褐色的、散发着草药清香的膏体。他用手指挖出一小块,在手心捂热了,然后蹲下身。
苏念很自然地伸出脚。她的脚踝肿得厉害,像发面的馒头,皮肤绷得发亮。周凡的手掌覆上去,开始轻轻按摩。他的手法很专业,是从中医院的老教授那里学来的——先轻后重,从脚踝向小腿推,指腹按压特定的穴位。
草药膏是温热的,带着艾叶、红花、桂枝的味道。这些药材是他昨天跑到河坊街的老药铺,照着方子一味味抓的,回来在民宿的小厨房里熬了整整三个小时。熬的时候满屋子都是药香,民宿老板还开玩笑说,以为这里开了个中医馆。
“疼吗?”他问,手指按到一个特别肿的地方。
苏念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摇头:“不疼...痒痒的。”
那是草药在起作用。周凡继续按摩,从脚踝到小腿肚,再到膝盖下方。苏念的腿因为水肿,按下去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要好一会儿才慢慢弹回来。他按摩得极有耐心,一圈,又一圈,力道恰到好处。
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远处的雷峰塔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和苏念肚皮上那幅墨画遥相呼应。湖面上的游船都靠了岸,只剩下几只野鸭,在雨里悠然地浮着,偶尔扎个猛子,叼起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
“周凡。”苏念忽然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
“你说,等山子水儿长大了,带他们来西湖,他们还会记得这个塔吗?”
周凡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抬头看她,看她在雨光里的侧脸,看那些被孕期改变了的轮廓,看那双依然清澈的、映着湖光的眼睛。
“不记得也没关系。”他说,继续按摩,“但我们可以告诉他们,你们见过的第一个西湖,是画在妈妈肚皮上的。那时候你们住在妈妈肚子里,每天听着雨声,听着船桨声,听着爸爸讲故事。”
苏念的手覆在肚皮上,刚好盖住那座墨画的雷峰塔。她能感觉到掌心下,水儿又动了一下——很轻,像鱼尾扫过水草。
“他们在动。”她说。
周凡立刻起身,手也贴上去。两人四只手,交叠着覆在孕肚上,覆在那幅水墨西湖上。他们安静地等待着,像在等待某种神谕。
来了。先是左边,一个坚实的、缓慢的顶起——是山子,他一向这样,动作沉稳有力。然后是右边,一连串细密的、欢快的颤动——是水儿,她总是这样,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顶起和颤动隔着肚皮相互呼应,时而同步,时而交错。墨画的塔身在他们的动作下微微起伏,那些墨线仿佛活了过来,随着胎动轻轻荡漾。周凡忽然觉得,那塔不是在皮肤上,而是在更深的地方——在羊水的湖底,在两个孩子尚未睁开的眼睛前,静静地立着。
雨下得更密了。湖面上的雨雾浓得化不开,远处的山完全隐去了轮廓,只剩下一片青灰色的、湿润的虚空。雷峰塔也看不见了,但苏念肚皮上那座墨塔还在,黑的线条在白皮肤上,鲜明得像一个诺言。
“我饿了。”苏念忽然说,带着孕妇那种理直气壮的天真。
周凡笑,起身去洗了手,从背包里掏出几个饭盒。是他早上趁苏念还睡着时,溜出去买的:小笼包,葱包桧儿,定胜糕,还有一碗温热的酒酿圆子。都是软糯好消化的,适合孕妇。
他们在窗边的小桌旁坐下。苏念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周凡看着她吃,偶尔帮她擦擦嘴角。小笼包的汤汁不小心滴在裙子上,她也不在意,只是笑笑,继续吃下一口。
吃到一半,她又把手放在肚皮上。
“他们也在吃。”她认真地说,“我吃一口,他们就动一下,像在说‘好吃’。”
周凡凑过去听——当然听不见什么,但他还是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了,从第一次胎动到现在,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郑重。
吃完饭,雨小了些。苏念说想出去走走。周凡给她穿上防滑的软底鞋,撑起一把大伞。伞是油纸伞,杭城的老手艺,竹制的伞骨,刷过桐油的纸面,画着淡淡的墨梅。
他们沿着民宿后门的小巷往湖边去。巷子很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两旁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墙头探出石榴树的枝桠,猩红的花苞在雨里垂着,像忍着一肚子话不说。
苏念走得很慢,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周凡臂弯里。她的孕肚在棉裙下显出一个饱满的弧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每走几步,她就要停下来歇歇,喘口气。
“重吧?”周凡问,手悄悄托在她后腰。
“重。”苏念老实点头,“像揣了两个大西瓜。不,西瓜没这么活泼,像揣了两只小兔子,还是练拳击的兔子。”
巷子尽头就是湖边。雨中的苏堤空荡荡的,柳树垂着湿漉漉的长发,在风里轻轻摆动。远处的断桥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宣纸上晕开的一笔淡墨。
他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长椅是木头的,被雨打湿了,周凡先用手帕擦干,才让苏念坐下。伞撑在头顶,雨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鼓点般的声音。
苏念把裙摆撩起一些,让肿胀的小腿透透气。周凡很自然地蹲下身,继续按摩——出门前新抹了药膏,要按摩才能吸收。
“周凡。”她又叫他。
“嗯。”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
“梦见我变成了一条船。”苏念的目光投向雨雾迷蒙的湖面,“不是西湖的这种小船,是很大的船,像郑和下西洋的那种宝船。肚子里装着两座岛,一座岛上全是山,一座岛上全是水。我漂啊漂,漂到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湖中央有三座塔...”
周凡听着,手下的动作没停。他已经习惯了苏念这些孕期的梦。医生说这是激素变化导致的,可他总觉得不是——他觉得是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在用梦境的方式,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醒了。”苏念笑了,“醒了发现你在打呼噜,声音像船上的汽笛。”
周凡也笑,耳根有点红。他最近确实睡得沉,可能是因为白天太累了——要照顾孕妇,要处理工作室的事,还要准备宝宝出生后的各种东西。有时候夜里醒来,看见苏念在身边安然睡着,肚子高高隆起,他会忽然有种不真实感:这个曾经和他一起爬雪山、穿沙漠、在星空下接吻的姑娘,现在正怀着他的孩子。
雨又大了起来。湖面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远处的山和塔彻底看不见了。世界缩小到伞下的这一方天地:一把油纸伞,一张长椅,两个人,和两个在羊水里做梦的小生命。
“回去吧。”周凡说,“你该睡午觉了。”
苏念点头。站起来时,她忽然“哎哟”一声。
“怎么了?”周凡紧张地问。
“没事。”苏念扶着腰,“水儿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膀胱上。”
他们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雨打在伞上,打在巷子的青石板上,打在墙头的石榴花苞上。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变成一首潮湿的、绵长的摇篮曲。
回到民宿房间,周凡帮苏念换了干爽的衣服,安顿她在床上躺下。孕中期的苏念需要侧卧,他在她身后垫了好几个枕头,又在两腿间夹了一个孕妇枕。这些动作他已经做得行云流水,像个专业的护工。
苏念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肚皮上,刚好盖住那幅已经开始模糊的墨画。周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睡。
窗外的雨声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催眠的调子。湖光透过雨雾,透过窗纱,在房间里投下晃动的、水纹般的光影。那些光影掠过苏念的脸,掠过她隆起的腹部,掠过她搭在肚皮上的手。
周凡轻轻起身,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和炭笔。他翻开新的一页,开始画。
他画窗边的孕妇,侧卧的曲线像远山一样舒缓。他画她肚子上的墨画——雷峰塔已经有些晕开了,塔身变得朦胧,像是融进了雨雾里。他画她搭在肚皮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着,像在护着什么珍宝。
画着画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冈仁波齐脚下,苏念教他摄影时说的话:
“最好的照片不是拍下你看到的,是拍下你感受到的。”
那时他不完全懂。现在他好像懂了。
他放下炭笔,走到窗边。雨几乎停了,湖面上的雾正在慢慢散开。远处的雷峰塔重新露出身影,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轮廓清晰得不真实。
他回头看看床上熟睡的苏念,看看她肚皮上那幅正在消失的墨画,再看看窗外真实的塔。
忽然觉得,真与假,实与虚,在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一个雷峰塔,曾经在一场春雨里,被画在一个母亲的肚皮上。有两个小生命,曾经隔着羊水和血肉,“看见”过这座塔。
而这场雨,这场西湖暮春的、温柔的雨,会记得这一切。
记得墨迹在皮肤上慢慢晕开的轨迹。
记得胎动如远山回响的震颤。
记得一把油纸伞下,两个人慢慢走过的、潮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