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测站的夜晚宁静而有规律。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是恒定的背景音,偶尔夹杂着发电机低沉的嗡鸣或值班人员轻微的脚步声。周凡和苏念躺在舒适的床上,却都有些失眠。白天的通讯、检修、信息交流,如同强劲的洋流,将他们从孤岛求生的心流中猛地冲回了现实世界的十字路口。
摆在面前的路,清晰而分歧。
一条路是稳妥的撤退。搭乘几天后即将到来的监测站补给船,返回大陆。将“远舟号”送进专业的船厂,进行彻底的修复和保养。他们自己也需要一次全面的身心调整,总结这次风暴的教训,消化孤岛的经历,并重新规划未来的航行。研究所的合作、NGo的项目、品牌的资助,都可以在大陆从容推进。这是一条安全、理性、符合常理的路。
另一条路,则是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继续前行。利用监测站修复好的基本航行能力,补充一些物资,然后朝着原定的下一个观测点——翠螺礁进发。完成与研究所的约定,收集新的数据,观察那片受人类活动影响更直接的珊瑚礁。这条路充满未知:船的状态能否承受后续可能的风浪?翠螺礁的情况是否比虎头礁更糟?他们刚刚经历劫难的身心,是否已经准备好再次投入高强度、高压力的观测工作?
“我觉得……”黑暗中,苏念轻声开口,声音有些犹豫,“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船需要大修,我们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这次真的太险了。”
周凡没有立刻回答。他理解苏念的后怕。风暴中的无助,孤岛上的艰辛,都是真实而深刻的创伤。选择回去,是人之常情,是对自身和伙伴的负责任。
但他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那些画面:虎头礁水下那几处刺目的白化斑块;温盐深仪数据上那高出历史平均的、代表着无形热压力的红色曲线;弃船“海丰号”那个可疑的、散发着异味的货舱;蟹壳湾小学孩子们别上徽章时发亮的眼睛;老研究员陈老浑浊却清亮的、充满期待的目光;甚至,风暴前夕,信天翁那从容掠过船头的巨大白色身影……
回去,固然安全,但意味着中断。中断刚刚建立起连接的科学观测序列,中断对翠螺礁那片可能更需要关注的区域的探索,也中断了这段以“守护”为名、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而更显其分量的航程。
“我在想,”周凡缓缓说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果我们现在回去,等船修好,身心调整好,再出来,可能又是几个月后。那时候,虎头礁的珊瑚怎么样了?翠螺礁的压力是不是更大了?我们拍下的那些画面,引发的那些讨论和行动,会不会因为我们的‘消失’而慢慢冷却?”
他顿了顿,转向苏念的方向,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这次风暴,是很可怕。但它也让我们更清楚,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不是因为浪漫的冒险,甚至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听到了,那些珊瑚、那些鱼、那片海,需要被关注,需要被记录。而我们,恰好有能力,也愿意做这件事。”
“可是,你的伤,船的状况……”苏念的担忧很实际。
“伤不重,只是皮肉伤。船的基本功能恢复了,监测站也帮我们排除了主要隐患。去翠螺礁不算远,我们慢慢走,小心观察天气,应该没问题。”周凡分析道,“而且,经过这次,我们对风险的认知和应对能力,其实更强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冲,什么时候该避。”
沉默再次降临。元宝在床脚发出轻微的鼾声,它对人类的复杂抉择一无所知,只知道此刻温暖安全。
“我有点怕。”苏念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坦诚的脆弱,“不是怕风暴再来,是怕……怕我们勉强前行,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就真的……”
“我明白。”周凡伸出手,在黑暗中准确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我也怕。但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就停在看起来安全的地方,那当初为什么出发呢?我们记录的那些问题,并不会因为我们害怕就消失。”
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坚定了一些:“我的建议是,我们在监测站再休整两天,彻底检查船只,补充好物资,密切关注天气。如果一切就绪,天气允许,我们就继续去翠螺礁。如果船况或天气不理想,我们就等补给船回去。把决定权,交给客观条件,而不是单纯的恐惧,怎么样?”
这个折中的提议,显得更为理性。苏念思考了片刻,反手握紧了周凡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抉择的十字路口,并非一定要非此即彼。在安全与责任之间,在恐惧与使命之间,或许存在一条谨慎评估、量力而行的中间道路。他们将根据接下来的具体准备情况和天气变化,做出最终决定。但无论如何选择,经过这场风暴的洗礼和孤岛的沉淀,他们对航行的意义、对自身的认知、对彼此的关系,都已不同。十字路口的选择,将不仅仅是关于行程,更是关于他们将成为怎样的记录者、怎样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