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不再是皮肤表层的感知,它已经渗透进骨髓,凝固了血液,让思维都变得粘稠、缓慢,如同在密度极高的泥潭中挣扎。
缺氧,让他的大脑像一台生锈的旧机器,每一个念头的转动都无比艰涩。
每一次吸气,都不再是获取生命所需,而是变成了一种酷刑,仿佛在吞咽着滚烫的玻璃碎片和钢针,从喉咙一直灼烧撕裂到肺叶深处。
胸腔里那呼哧呼哧的拉风箱般杂音越来越响,其间开始混杂着一种不祥的、细微的声,像是烧开的水在狭窄的壶嘴里翻滚。
视线彻底模糊了,窗外的风雪和近在咫尺的方向盘都融化成了一片扭曲的光影。耳边元宝那越来越微弱的呜咽声,也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墙壁。
周凡的头无力地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彻底失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变冷,仿佛要融入这片白色的虚无。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在这片海拔近五千米、仿佛被世界遗弃的白色荒原上,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他曾以为凭借系统和自己的努力,可以征服山河,此刻才明白,在自然的绝对伟力面前,个体是何其渺小。
死亡的沉寂,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人心的温柔,正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轻声劝说他放弃这无尽的身心痛苦,融入这永恒的安宁。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那片黑暗彻底吞噬、最后一丝光亮也要熄灭的刹那——
一道强烈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救赎意味的黄色光柱,如同神话中劈开混沌的开天巨斧,悍然撕裂了疯狂翻滚、密不透风的雪幕,从他车后的方向,以一种蛮横而强大的姿态,猛地投射过来!
那光芒如此炽烈,瞬间刺破了他车内弥漫的绝望黑暗,甚至在他紧闭的眼皮上投下了晃动的光斑!
紧接着,是第二道!两道并行的光柱,如同巨神的双眼,坚定地穿透这白色的迷障!
不是幻觉!真的有车!真的有车来了!
一股源自生命最本源的、最原始的求生欲,像最后一道微弱的电流,刺激着他几乎停止工作的神经。
他不知从哪里榨取出了残存的所有能量,将那只沉重得如同山岳般的手掌,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沉重地压在了方向盘中央那冰冷的喇叭标志上——
嘟——!!!!!!!
喇叭发出了一声漫长、凄厉、仿佛用尽最后生命力的鸣叫,在这风雪咆哮、宛若地狱入口的荒野里,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一声绝望呼号与求救!
后方的车辆显然清晰地接收到了这绝望的信号。
那两道强大的光柱速度迅速放缓,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他房车后方一个相对安全、不至于再次引发碰撞的位置。
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声,在此刻听来,比任何仙乐都更动人。
是车门被大力推开又关上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穿着亮红色冲锋衣、在漫天皆白中显得无比醒目、身形利落挺拔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瞬间就顶开了能把人掀翻的狂暴风雪,迈着坚定而迅速的大步,流星赶月般冲到了他的驾驶座窗边。那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烫了周凡几乎冻结的视网膜。
周凡用尽最后一点即将涣散的意志力,手指在车窗按钮上虚弱地滑动着。
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隙,狂风裹挟着雪粒和刺骨的寒气瞬间倒灌进来,打在他脸上,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真实活着的刺痛感。
他看清了窗外那人的脸——风镜推在了额头上,露出了被冻得通红却异常镇定、线条清晰的脸庞,和一双清澈如高山湖泊、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正是那个在普兰街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气质独特的越野车女人!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迅速而专注地扫过周凡灰败死寂的脸色、那即便在寒冷中也无法抑制的急促而艰难的呼吸节奏、以及他彻底瘫软、失去自主能力的身体状态。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一句你还好吗的客套,她直接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穿透风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能听见我说话吗?告诉我,哪里最难受?
胸……闷……喘不上……气……像压着……石头……头……要炸开了……周凡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游丝,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生命力。
女子闻言,眉头瞬间紧紧锁死,形成一个深刻的字,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医学判断般的专业权威和紧迫感:急性高原反应,合并肺水肿前兆!必须立即下撤,一秒都不能再耽误!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道红色的闪电,猛地转身,以惊人的速度冲回自己的越野车。
几乎是眨眼之间,她就抱着一个硕大的、显然是专业级别的便携医用氧气瓶和一个写着醒目红十字的沉重急救包折返回来。
她利落地一声拧开氧气瓶阀门,检查压力表,然后不由分说地将那个透明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氧气面罩,紧密地扣在周凡的口鼻之上,确保没有漏气:深呼吸!用力吸!尽可能把氧气送到肺里!
一股浓郁、纯净、带着金属和塑料味道的生命之氧,猛地涌入他几近枯萎、正在水肿的肺部!
那灼烧般的剧烈疼痛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有效的缓解!
他贪婪地、近乎癫狂地、大口地吮吸着这救命的气体,模糊的意识仿佛被注入了清冽的甘泉,从黑暗的泥潭中被一点点拉扯出来。
紧接着,她迅速打开急救包,里面的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
她取出一支预充式注射器,排空前端空气的动作干净利落,语气快速而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关乎生死的命令:情况危急,必须立刻用药。这是糖皮质激素,主要作用是减轻你脑部和肺部毛细血管的渗出,对抗水肿,能为你争取到最关键的下撤时间!
她熟练地撩起周凡早已被冷汗浸透的衣袖,用随身的消毒棉片快速擦拭了一下他冰冷的上臂皮肤,然后精准而快速地将冰凉的药液注入他的肌肉之中。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周凡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被专业救助的安心。专业的判断,果决的行动,精准的操作……这一切,都绝非常见的旅行者所能具备。
随后,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军用级别的手持对讲机,按下通话键,语气果断、清晰地向下达指令,没有任何废话:小孙,人已找到,状态很差,重度高反伴肺水肿前兆,已给氧、给药初步处理。我的车在前面开路,他的车还能动,你跟在后面负责断后护航。目标,普兰诊所!保持安全车距,随时通报后方路况!完毕!
明白,念姐!我跟得上!路况收到,over!对讲机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性干脆利落的回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感。
女子——苏念,迅速收起对讲机,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定看着周凡,她的声音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听着,集中精神,跟紧我的尾灯,握稳方向盘,我们会安全带你下去。你可以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在她的指引和那坚定目光的鼓励下,周凡重新凝聚起体内刚刚被氧气和药物唤醒的一丝微薄力气,再次发动了仿佛也历经劫难的车辆。
他看着前方那辆已经启动的越野车亮起的、如同黑夜中指引方向的启明星般稳定而明亮的红色尾灯,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震撼、无边感激、以及被重新点燃的炽烈求生欲的复杂情绪所充满。
这束光,不仅照亮了险峻的归途,更照亮了他已然沉入黑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