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沿着蜿蜒的沿江公路平稳行驶,车轮与柏油路面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如同一首旅途的前奏曲。
副驾驶上的元宝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它挺直上半身,两只前爪稳稳搭在车窗边缘,湿漉漉的黑鼻头不断耸动,捕捉着窗外陌生的、带着水汽与泥土芬芳的空气。
喉咙里发出兴奋而又克制的“呜呜”声,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像节拍器一样,有节奏地左右扫动,拍打在皮革座椅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感觉到了吗,宝?我们到了。”周凡目光凝视着前方,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历经千帆终抵彼岸的感慨。
他空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金毛犬那温暖厚实的头顶,指尖陷入柔软的金色毛发中,感受着它蓬勃的生命力。
前方,视野豁然开朗。
一块巨大的、如同丰碑般矗立的青灰色石碑,闯入眼帘。
石碑饱经风霜,边缘处能看到风化的痕迹,但正中那一行深刻而遒劲的红色大字——“G331国道起点”,却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瞬间撞入周凡的眼帘,狠狠烙印在他的心尖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眼眶,让他鼻尖微微发酸。
他稳稳地将房车驶入国道起点旁专设的观景停车场。
熄火,拔下钥匙,金属钥匙串在寂静的车厢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一刻的动作,被他有意无意地拉长,仿佛在进行一个无声的仪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鸭绿江畔特有的、带着湿润水汽与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叶,清凉而提神,与他记忆中那座南方都市里永远混杂着尾气、灰尘与焦虑的沉闷空气,形成了天壤之别。
这里的天空,是高旷的、洗练的蓝;几缕纤云漫不经心地舒卷着。
江风毫无阻隔地吹来,带着微凉的湿意和一丝淡淡的、属于江河的鱼腥味,吹动了他额前略显凌乱的发丝,也仿佛直接吹进了他灵魂深处那积郁已久的角落。
“宝,我们到了!”周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给早已急不可耐的伙伴系上牵引绳,打开了沉重的车门。
一脚踏在丹东坚实而温暖的土地上(午后的阳光将地面晒得微热),一种无比踏实、无比真实的触感从脚底传来,蔓延至全身。
他真的做到了!
他驾驶着这个装载了他全部家当和希望的“移动城堡”,跨越了山河千里,从那个充斥着催债电话、冰冷眼神和绝望气息的泥潭,一路向北,终于抵达了这场伟大远征的正式开端!
他牵着兴奋得直摇尾巴的元宝,步伐沉稳而坚定,一步步走向那块承载了无数旅人梦想的起点石碑。
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种无言的力量。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虔诚的微颤,轻轻触碰那冰凉、粗糙甚至有些扎手的石面。
一股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厚重的历史感与宿命感,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让他手臂上的寒毛都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
脑海中,往日的画面如同失控的胶片电影般飞速闪回——深夜出租屋里,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字字诛心的红色催债短信;
彩票站门口,攥着最后几块钱汗水浸湿的纸币,那卑微而绝望的祈祷;
系统降临瞬间,那如同天籁、将他从悬崖边缘拉回的冰冷机械音;
还清最后一笔债务,瘫坐在电脑前,那混合着狂喜、虚脱与泪水的复杂心情……无数个痛苦、挣扎、迷茫与希望的瞬间,最终都汇聚于此,凝固在他指尖与石碑接触的这一点上。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挂在胸前的专业相机,调整焦距,选取角度,将庄严的石碑、身后波光粼粼、沉默东流的鸭绿江,以及江对岸那片笼罩在神秘朦胧雾气中的异国土地,一同完美地纳入取景框。
他刻意选择了侧光,让石碑的浮雕感更强,让“起点”二字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愈发深邃。
“咔嚓!”清脆的快门声,如同一个郑重的承诺,将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瞬间永恒定格。
接着,他蹲下身,与正歪着头、好奇嗅着石碑基座缝隙的元宝脸贴着脸,连续按下快门,记录下伙伴清澈眼神里映出的自己的笑脸。
照片里,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是这几个月来,最舒展、最毫无阴霾的一次。
“走,伙计,我们去见识一下那座承载了太多故事的断桥。”周凡收起相机,拍了拍元宝结实的背部,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踏上鸭绿江断桥的桥面,脚下的木质步道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每一步都在叩响历史的大门。
空气瞬间变得不同,江风在这里变得更加湍急、有力,猎猎作响,吹得周凡的冲锋衣下摆不停翻飞,也吹动了元宝一身金色的长毛,让它看起来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
两侧是黝黑粗壮的钢铁骨架,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弹孔与炮弹撕裂的痕迹,锈迹与斑驳交织,像一幅幅残酷的抽象画,无声地呐喊着往日的硝烟与壮烈。
一些特别巨大的弹孔旁,还用醒目的红色油漆圈出,附有简短的文字说明,如同历史的注脚。
周凡缓步前行,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掠过每一处战争的创伤。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冰冷、粗糙甚至带着尖锐边缘的钢铁断口,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半个多世纪前的灼热、金属的焦糊味,以及先烈们保家卫国的滚烫热血。
走到桥梁断裂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江风扑面,带着一股磅礴的水汽。
凭栏远眺,江面开阔,水流沉静而有力,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
对岸,朝鲜新义州的建筑静静地匍匐在岸边,色彩灰暗,轮廓低矮,偶尔能看到几个缓慢移动的小点,或许是行人,或许是车辆,与丹东这边高楼鳞次栉比、车流如织、霓虹初上的繁华景象,形成了近乎魔幻的现实对比。
一种奇异的隔阂感与历史的错位感,强烈地冲击着周凡的感官。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如同脚下的江水般在他胸中汹涌激荡。
他曾经以为自己背负的六十万债务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曾经以为创业失败、众叛亲离就是人生最大的绝境。
但此刻,站在这座象征着不屈与牺牲的历史丰碑面前,感受着时间的浩渺与生命的脆弱和坚韧,他忽然觉得,自己个人的那点痛苦与挫折,是多么的渺小,甚至……有些矫情。
他所承受的,不过是时代洪流中的一粒微尘。
而他现在得到的这次新生,这场跨越国境的旅途,又是何其奢侈与幸运!
“小徐,”他在心底最深处,用一种近乎感恩的语气默念,“真的,谢谢你。”
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