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夜晚,是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所统治的。
一种是霓虹的光芒。来自岸上那些高耸的建筑,来自穿梭不息的车流,来自码头作业区永不熄灭的强光灯。这些光,是人为的,热烈的,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展示欲。它们或红或绿,或蓝或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浮动的、喧嚣的光海,将港湾的夜空映照成一种不真实的、带着橙红色的背景。它们试图驱逐所有的黑暗,不留一丝遐想的余地,也将远方那墨色的、真正的大海推向了视野的尽头,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光芒映在周凡的脸上,变幻不定。他坐在“远舟号”的甲板上,刚刚结束与一个环保机构负责人的冗长视频通话,商讨着如何利用他们拍摄的影像资料,发起一个关注海洋塑料污染的倡议活动。对方的热情和专业的术语,让他感到一种推动事情向前的力量,但也带着一种属于城市的、高效的、甚至有些急迫的节奏。
他感到有些疲惫,便抬起头,试图在那片被霓虹染红的夜空中,寻找另一种光。
他寻找着星光。
在远离光污染的大海上,星空是慷慨的,是低垂的,是清晰得仿佛能听到星辰运转的轰鸣的。银河如同一条发光的巨川,横贯天穹,每一颗星子都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钻石,闪烁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那星光,能照进人的心底,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宇宙的浩瀚,从而生出敬畏与宁静。
而在这里,在这被霓虹霸占的港口夜空,星光变得极其稀罕和羞涩。只有那几颗最大、最亮的恒星,如天狼星、金星,才能顽强地穿透这层人造的光雾,如同几枚被遗忘在巨大幕布上的、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银钉。它们的光芒,不再是那种具有穿透力的清辉,而是显得遥远、黯淡,带着一种被边缘化的、无力的美感。
周凡的目光,在这两种光芒之间游移。一种是近在咫尺、代表着现代文明与人世繁华的霓虹;另一种是远在天边、象征着自然永恒与心灵栖所的星光。
他知道,他无法永远停留在只有星光的海上。他回到了这片滋生霓虹的土地,这里有他的责任,有他试图去影响和改变的现实,有他需要面对的、复杂的人际与社会网络。这霓虹,是他行动的平台,是他发声的媒介。
但他也清楚,他灵魂的锚地,始终系于那片星光之下,碧波之上的浩瀚蔚蓝。那份在寂静航行中获得的领悟,那份对自然伟力的敬畏,以及对那片脆弱美丽的责任感,是驱动他此刻坐在这里,与人商讨、规划行动的根本动力。
霓虹与星光,在他身上交织着。一种是向外拓展、介入现实的力量;一种是向内沉淀、守护初心的光芒。他无法,也不愿舍弃任何一种。
他低下头,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暂停着的、一段水下白化珊瑚的视频画面。那画面里,失去了色彩的生命,在人工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这画面,连接着遥远的、星光下的海,也必须在眼前这片霓虹闪烁的人世间,找到它的回响。
他轻轻合上电脑,再次仰起头,努力地辨认着那几颗倔强的星辰。他知道,未来的路,或许就是要在这霓虹与星光的张力之间,找到一种平衡,一种既能脚踏实地于尘世,又能让灵魂守望星空的,艰难而必要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