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熟悉的城市天际线,如同生长在大地尽头的、由钢铁与玻璃构筑的灰色丛林,清晰地出现在视野前方时,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周凡和苏念的心中,汹涌地弥漫开来。
那里面有归家的亲切与放松,有如释重负的疲惫,有对温暖床铺和热水澡的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的失落与恍惚。仿佛一个做了很久很久的、色彩斑斓到不真实的梦,骤然到了醒来的时刻。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草原的风声、雪山的冰裂声、戈壁的呜咽,而眼睛看到的,却已经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现实。
元宝也显得躁动不安。它站在座椅上,前爪扒着车窗,望着窗外那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大的建筑,发出一种混合着困惑与兴奋的、低低的吠叫。城市里陌生的、混杂的气味,通过空调系统涌入车内,让它不停地翕动着鼻子,尾巴犹疑地摇摆着。
车辆跟随着庞大的车流,缓慢地驶下高速,汇入城市的环线。喧嚣声浪瞬间提高了数个分贝,将旅途中所习惯了的那种广袤的寂静,彻底击碎、淹没。红绿灯机械地闪烁着,行人步履匆匆,广告牌光怪陆离……一切都在以一种高效而冷漠的节奏运行着,与他们在边境地区所体验到的那种“慢”,那种与自然韵律合拍的生活,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周凡握着方向盘,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刚刚从深海返回水面的潜水员,需要重新适应这陆地上的气压与光线。他的手,甚至因为长时间没有经历如此拥堵和复杂的路况,而显得有些生疏。
终于,房车缓缓地停在了他们离开时的那栋公寓楼下的停车位上。引擎熄火,世界仿佛骤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车内三人(或者说两人一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坐在车里,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静静地,透过车窗,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离开了大半年,楼下的那棵梧桐树,叶子似乎更茂密了些;常去的那家便利店,招牌换了个更亮的;邻居阳台上,多了一盆开得正艳的三角梅……细微的变化,提示着时间的流逝,也提醒着他们,这段漫长的旅途,真的结束了。
元宝率先打破了沉默。它似乎终于确认了这就是它曾经熟悉的“家”,兴奋地呜咽着,用爪子挠着车门,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下去,去嗅闻那些熟悉的角落,去确认自己的领地。
周凡和苏念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包含着太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他们打开车门,脚踏在坚硬而熟悉的水泥地上,一种奇特的“落地感”传来。带着那份沉淀了太多故事与风霜的行囊,他们,回家了。
然而,当周凡将最后一个行李包提进屋内,当苏念习惯性地伸手去按墙上那个熟悉的电灯开关,当明亮的灯光瞬间充满这个久违的、略显清冷的空间时,一个清晰的念头,同时在他们心中升起:
这,并非真正的终点。
那段用车轮和双脚丈量过的万里河山,那些用心灵感受过的极致体验,那些与不同生命相遇的温暖瞬间,早已如同奔流的江河,注入了他们生命的海洋,不可分割,也无法倒流。他们不可能再变回出发前的那个周凡和苏念。那片雪原,那片草原,那片戈壁,那片湿地,已经成为了他们内在风景的一部分。
系统的提示音,也恰在此时,于周凡脑海中平和地响起,不是任务的终结,而是新篇章的预告。
终点,恰恰是另一个起点。是带着所有旅途的收获与成长,重新审视和融入日常生活的起点;是将在远方汲取的力量,转化为面对眼前苟且的勇气的起点;或许,也是规划下一次出发的起点。
元宝已经在屋子里兴奋地跑了好几圈,最终在它最喜欢的那个沙发角落趴了下来,发出了满足的、悠长的叹息声,仿佛在说:“我回来了,但我知道,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
周凡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城市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灯,那灯光,如同一条流动的、金色的河。苏念走到他身边,轻轻依偎着他。
他们知道,生活即将回到某种轨道,但他们的心,已经因为这段旅程,拥有了更广阔的疆域。终点,亦是起点。而旅途,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生命里,继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