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诊所的白天,是在高原毫无保留的炽烈阳光与凛冽清澈的空气交织中开始的。周凡在病床上醒来,感觉比昨夜又好了许多。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四肢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但那种生命被一点点抽离的可怕感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的、带着疲惫的踏实感。
藏族护士进来给他量了体温和血氧,微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好,好了很多。再,休息。” 那淳朴的笑容和窗外明亮的阳光一样,带着治愈的力量。元宝也恢复了些许活力,正摇着尾巴,小口小口地吃着护士拿来的一碗肉粥。
过了一会儿,苏念来了。她今天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蓝色冲锋裤和抓绒衣,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而干练。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感觉如何?医生早上查房怎么说?”她一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一边很自然地问道,语气里是朋友式的关切。
“好多了,真的。”周凡努力坐直了一些,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已有了中气,“医生说再观察一天,稳定的话就可以出院了,但短期内不能再上高海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保温桶上,“这是……?”
“让小孙找本地人家熬的牦牛骨汤,放了点红景天。你现在需要补充体力,也要适应高原,这个比什么都管用。”苏念打开盖子,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特殊药香的温热气息瞬间弥漫在病房里,勾人食欲。
周凡的心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细致的关怀轻轻撞了一下。他接过苏念递来的汤碗,碗壁传来的温度一直暖到心里。“谢谢……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苏念在他床边的椅子坐下,看着他小口喝汤,神情平静。
一碗热汤下肚,周凡感觉僵冷的四肢百骸都活络了过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十分舒畅。他放下碗,再次郑重地看向苏念:“苏念,昨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
苏念抬手,轻轻打断了他后面可能说出的、过于沉重的话。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远处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雪山顶,声音平和而深远:“不用一直说谢。在这片高原上,尤其是在无人区,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只剩下最原始的信赖和互助。今天你遇到了麻烦,我恰好有能力,也愿意伸手。也许明天,在某个我完全预料不到的拐角,就是我和小孙的车陷在泥里,或者我需要一片药、一口水的时候,那个路过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周凡,眼神清澈而坦诚:“这不是客套,是这片土地教会我的,最朴素的生存法则。在这里,个体的力量太渺小了,唯有彼此支撑,才能走得更远。所以,我们之间,不必有负担。”
周凡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系统的帮助固然关键,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比如巴特尔大叔一家的热情,比如眼前苏念的舍身救援——这些,是任何系统奖励都无法替代的、人性的温度。苏念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对旅途、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层新的理解。
“我明白。”他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道谢,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和你的同伴,是准备在阿里待很久吗?”
“嗯。”苏念应道,“我们有一个长期的拍摄计划,关于冈仁波齐转山路上的信徒,以及玛旁雍错周边濒临失传的古老祭祀舞蹈。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月,甚至更久,看拍摄进度。”她提到她的工作时,眼神里会闪过一种特别的光,那是真正热爱并投入其中的人才会有的神采。
“记录濒临消失的东西……这很有意义。”周凡由衷地说,他想起了自己镜头下更多的是壮丽的风景,而苏念关注的,是风景里更深层、更动人的灵魂。
“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如果没人记住,就真的消失了。”苏念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医生建议你下撤到低海拔休养。”
周凡沉默了一下。他原本的计划是继续深入阿里,去札达看土林古格,去狮泉河,然后挑战更艰难的路线。但经过这次生死考验,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体和计划。
“可能……需要先休整一段时间。”他有些无奈地说,“或许先去海拔低一点的日喀则地区看看。”
苏念看着他,若有所思,忽然说道:“如果你暂时没有特别固定的行程,又不介意我们的节奏的话,可以跟着我们的车队走一段。我们接下来会先去玛旁雍错和拉昂错(鬼湖)周边拍摄,那里海拔相对普兰要高一些,但比你去札达要缓和,而且我们备足了药品和氧气,彼此有个照应。你觉得呢?”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周凡的意料。他愣住了,看着苏念。她的邀请很自然,没有怜悯,没有施舍,更像是基于“荒野规则”的一种很实际的提议——结伴而行,互相照应。
元宝似乎也听懂了,走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周凡的腿,又看向苏念,尾巴摇得欢快。
窗外的阳光更加明亮,将病房照得暖融融的。周凡看着苏念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脚下充满期待的元宝,心中那道因为挫败和伤病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这阳光和这真诚的邀请驱散了不少。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未知可能性的选择,已经如同种子,落在了他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