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季家老宅门廊悬挂着素白未撤的纸幡,在凛冽的北风中无力地飘飞摇晃,发出猎猎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燃烧纸钱的焦糊味久久不散,混合着冬日特有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凛冽寒气,更添肃杀凋敝之意。
正如季墨所料,她那祖母阎婆子,生前刻薄寡恩,欺凌乡邻,恶毒成性,在村里的人缘可说是差到了极点。
这丧事办得极其冷清。
若非季老爷子为人还算明事理,在村里颇受敬重;季大树、季大山这两兄弟,老大敦厚能干,老二热心肠敢出头,在村里素有人望;再加上最关键的一点——大伙多少要顾及如今季墨显赫的身份和在林场提供的活路生计,村民们才捏着鼻子肯来帮把手,凑个人头。
院内院外,确实有些帮忙的乡邻身影。有人在整理桌椅碗筷,有人在劈柴烧水,有人在灵棚前续纸点香。然而,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透着一种纯粹事务性的疏离感,人人低着头,眼神很少交流,更听不到帮忙时本该有的低声交谈或叹息,只有物品碰撞的零星声响。
见季墨到来,身为长子的季大树立刻迎上前几步,他身披粗麻孝服,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直入主题:“墨姐儿,你回来得正好。跟几位老辈商量了,定了三日儿巳时初刻发引(出殡)。
按咱们这的老规矩,棺椁需在院中停满时辰,好让来送行的乡亲有个瞻仰遗容、告别的时辰。”他顿了顿,眼神坦然而无奈,声音又压低了三分,
“这次办丧事,能来这么多人,我跟你爹季大山,心里是知道这份情有多重的。为全我们兄弟俩的这点孝心,也为报答乡亲们大冷天不辞辛苦过来操持帮忙的这份情谊,我们商量着,”他深吸了口气,“得掏钱办个像样的流水席。
不拘多少菜色、多少荤腥,只要能来的,待到出殡时辰的,愿意留下送一程的乡亲,都管饱管够!里正叔也说了,这法子可行,能缓和一下……过去的生分。你看这事儿……”
季墨的目光扫过院内那些沉默帮工的身影,那刻意的回避和疏离感清晰可辨。她心知肚明这“流水席”绝非单纯的谢仪,更是替阎婆子粉饰太平、替季家兄弟挽回颜面、平衡村落人情,甚至为林场安抚民心的必要之举。
“理应如此。”季墨颔首,斩钉截铁,声音清晰地在冷寂的院子里荡开,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帮工妇人都听得真真的,“既是酬谢乡亲们辛苦帮衬的情谊,也是为林场在村里维系一份和顺名声。均由公账出!账房管事已去着手操办了,管够管饱是底线,力求体面周全。”
安排落定,季墨抬步,欲走向灵棚方向。
“季墨!”一声尖刻、急切、带着强烈不满的呼唤,如同锈刀划破冰面,突兀地在寒风中刺耳响起,瞬间撕裂了院中压抑的寂静,“你回来得倒好!进了门连个磕头香都不知道先给你祖母上吗?这点孝道规矩还用教?!”
灵棚灰暗的角落里,蓦地闪出一个身着崭新却俗艳过头的碎花绸面袄裙的身影,像是从阴影里被弹射出来。正是那张在原主记忆最深处、刻下最浓重血色与致命恐惧印记的脸——阎婆子唯一的亲生女儿,她的死敌“小姑”季桂花。
季桂花假模假式地用手指在眼角按了一下,那动作粗糙潦草,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敷衍和虚情假意。
别说眼泪,连眼圈都没红一下。“等这丧事办完,你要带我去府城享福,我怎么也是你亲姑姑。”她迫不及待地拔高嗓音,双手用力挥舞着,似乎在驱赶莫须有的晦气,“我可都听说了!你在府城里现在可是威风得很啊!多大的场面都能撑得住!我可是你亲姑!亲的!血脉连着呢!”你……”
“你有什么资格?!”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身体狠狠撞击坚硬岩石的剧痛碎裂感!鲜血涌出带走体温的冰冷!还有最后视野里,季桂花站在悬崖边缘向下探头张望时,那张扭曲的、带着恶意得逞满足感的脸孔……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痛彻心扉!仿佛灵魂都在那一瞬被撕裂!
杀身之仇!彻骨之恨!
“滚!”
一个字吐出!心里豁亮许多,原主的最后一丝怨气彻底消散。
季老头—季墨的祖父此时走出房间,“墨丫头,回来就好,别跟你小姑一般见识。”转过去对这个拎不清的老闺女斥责一声;“滚过去守灵。别在这丢人现眼!”
季大强也在灵前站起身走到自己这个一奶同胞的小妹身边,扯着她的衣袖拉到灵枢后面;“老实跪在这,不然随便找个主给你送走!”
季墨静默伫立片刻,方伸手拈起三炷清香,就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腾,缭绕盘旋。她虔诚地将香递给一旁肃立的老族长。
老族长恭敬接过,小心插入香炉。香烟缭绕中,季墨对着那冰冷的棺椁,转身离去。
三日一晃就到,起灵前的准备仓促而有序。
季墨穿着一身特制的深青色素服,既非孝子重孝,也非全然与己无关的宾客之服,以示她与阎婆子这层名义上祖母、实则深仇的关系。
她站在稍靠前的侧边位置,面容沉静如水,目光如寒星扫过忙碌的人影。
“起——灵——嘞——!”
里正作为主事人之一,用尽全身力气拖长了音调嘶喊出来。
整个过程,季墨甚至未曾挪动一
“请诸位辛苦,回来领封。” 季墨对着杠夫头领微微颔首。
杠夫们精神一振,再次齐声高喝。唢呐鼓乐重新奏响,哀乐声中仿佛也多了几分如释重负。季大树脸色铁青,跪在棺木前。重重地朝着破了个口的孝子盆磕了一个头,权当替代。
季墨走在队伍稍后的位置,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健,确认一点:阎婆子终于被移出季家老宅,送入她该去的地方。
季墨看着那深坑被一点点填满。
她没有流泪,没有跪拜,只在覆土完成,众人焚香致礼时,上前一步。他自季东手中接过一炷香,在火光中点燃,青烟笔直而上。注视着新砌的坟头,那目光锐利而冰冷,如同在审视一段终于终结的、充满屈辱和伤痛的过往。
季墨并未将香插入土中,而是转身,递给了身旁一脸沉痛的里正。
“辛苦诸位,料理后事。” 她对着里正和几位族老拱手,声音平缓无波,“季家恩怨已了。从今往后,族中大事,依祖训,循公义。”
留在原地的人们面面相觑,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心中皆明:季家这片天,已彻底换了颜色。真正的当家话事人,只能是季家大姑娘!。
季墨独自走在下山的路上。寒风吹散了方才送葬人群的喧杂和香烛纸钱残留的气息。新填的土冢很快被远远抛在身后,成为了冬日山林间一个不起眼的凸起。
身后不远处,里正带着几位村老正料理着扫尾事宜,吆喝着手脚麻利的村民收拾散落的引魂幡、熄灭残留的火堆。
老宅那边,流水席已然摆开。喧嚣的人声、粗瓷碗盏的碰撞声、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劣质酒水的味道,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但这热闹,是季大山兄弟用钱买来的体面,是村民对季墨权势的观望,是这场冰冷葬礼之后一场约定俗成的交易。没有悲痛,只有烟火气和算盘声。
季墨走进原主出生成长的西厢房。点了一炷香!真心磕了个头,默默的念叨一句!墨丫头,去吧,惟愿投胎安好,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