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气候有点凉,办成了几件大事,季墨心情愉悦,步伐轻快地走在前面,衣袂带起微尘。身后一步之遥,跟着的高老二。他虽一条腿不甚灵便,却努力跟随着季墨的步速,身形绷得笔直,紧抿的嘴唇和低垂却锐利的眼神,泄露出他竭力维持的尊严和对未知命运的本能警惕。沉默寡言的高老大则抱着裹在破旧棉絮里昏睡的幼弟高老三,坠在最后,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小心。
狭窄的巷子里,季墨的询问声清晰而平实,像唠家常,却又字字切中要害:
“老家具体是哪府哪县的?灾情波及了几个村子?”
“从南边一路过来,路上走了多少时日?见过流寇吗?”
“听说你在镖局待过几年?主要跑哪条线的?”
“老三这病拖着多久了?之前找过郎中看过没有?”
“灾民棚那边,官府的救济粥棚一天能放几回?管事的那几个……手黑不黑?”
高老二落后季墨半步,微微垂着头,视线却绝不闪躲,紧盯着季墨脚下的路影。
季墨问一句,他便迅速且清晰地答一句。家乡遭灾时的惨状,镖路遇险时的搏命,逃荒途中目睹的人间冷暖,甚至小弟日渐沉重的病体……他声音低沉,没什么花哨修饰,却条理分明,前后照应得上,带着一种久经磨砺的沉实。
尤其说到路上因腿伤拖累大哥,眼睁睁看着爹娘和一个小他几岁的妹子饿死在破庙的角落,自己的媳妇带着孩子跟人跑了,他布满粗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喉头滚动,但语气依旧是平板的陈述,仿佛在说旁人的事。这份近乎麻木的坦诚,反而让季墨觉得分外可信。
季墨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坦率地看向高老二。她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主子模样,语气如同在商议:
“高二叔,咱们敞开说。我呢,也不是啥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跟你们一样,地里刨食长大的农家娃。侥幸有了点小机运,认识了些贵人,如今搭上了镇上最大的醉仙楼,专供卤味吃食,家里人手着实不够使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高老大怀里那瘦弱的一团,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
“不管你们哥仨从前经历过啥,往后到了我这儿,规矩就一条:踏实本分,别偷奸耍滑,也别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只要守这条,有我季墨一口吃的,就短不了你们哥仨的。”
她伸出三根手指:
“试工三天。你们兄弟好好瞧瞧我这院子,我这家人,我这活儿计是怎么做的,值不值得留下实打实地出力;我也瞧瞧你们哥仨的品性本事。合适,咱们就做长久计议,不过是家里头多了几张分工不同的吃饭口。要是不合适……也无需强求,我季墨也不做亏待人的事。” 这话说得敞亮,既给足了余地,也点明了底线。
高老二听得真切,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猛地松弛下来,一股酸涩的热流直冲眼眶。他猛吸一口气,那条好腿用力一蹬,带动瘸腿屈膝就要重重磕下去——“咚!”
“哎!”季墨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结实但紧绷的臂膀,没让这礼成真。
“东家姑娘!”高老二的声音激动得发沙,带着决绝,“以后,您就是我们兄弟的天!您说的话就是铁令!水里火里,您指哪儿我们绝不皱一下眉头!我们哥仨但凡有半点不敬不妥、不如您心意的地方,或是做错了差事,您要打要骂,就是……就是转手把我们再发卖了抵债,我们也绝无半句怨言!是我们自己命数不济,辜负了姑娘的大恩!”
他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和尊严来表忠心。
季墨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好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些虚礼。”她的目光落到高老大怀里毫无生气的小脸儿上,语气不容置疑,“先去医馆!老三的病拖不得!不管那张契纸写没写全,人要紧。看过大夫,心才能定。”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高老大兄弟俩焦灼的心。高老二喉头哽咽了一下,重重地点头。高老大抱着弟弟的臂膀收紧了几分,眼里也涌出感激的泪光。
去医馆的路上,高老二心里默默念着:东家姑娘仁厚,还没干活就出手救治老三,以后就是豁出命去,也得给她把活儿干漂亮了!
镇上的老郎中捻着稀疏的胡须,给高老三号了脉,扒开眼皮看了看,又捏了捏他枯瘦如柴的手脚。屋里的药香浓郁得让人心安。
“嗯,”郎中慢悠悠地收起手,“脏腑虚损得厉害,寒气侵入经络阻滞,所幸根基还未彻底败坏。这是长久饥寒交迫,肺虚之状,倒非什么绝症。内里的元气不是几剂猛药能补回的,关键得靠‘温养’二字——暖屋子住着,好生将养着!”
他提笔写下几味药名,递给学徒。
“先喝这温和补气的方子调一调,饮食上切记徐徐图之,先以细软米粥汤水温养脾胃,戒油腻大荤。养好底子,身子骨慢慢就能壮实起来。”
季墨爽快地付了诊金和药钱,把包好的药包塞进高老二手里:“拿着,回去按时煎给他喝。”
高老大手足无措地看着二弟手中那几包散发着草药清香的救命物,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他嘴唇翕动,似乎想挤出几句感谢的话,却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含混而急切的“呃…啊…”声。情急之下,那饱经风霜的身躯已先于笨拙的语言深深弯了下去,几乎要折成一个沉重的直角。那份无声的感激与卑微,沉甸甸地压在了季墨心头。
季墨心头一滞,赶忙伸手虚扶:“快起来!咱们家不兴这些个。”她暗自皱眉嘀咕:这古人怎么动不动就磕头跪拜的?膝盖就这么不值钱么?光是看着,膝盖骨都觉得隐隐作痛……唉,说到底,不过是世道艰难,活命太苦罢了。心中虽感慨,面上却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铺子的契约在怀,新伙计亦有了着落。等院子契约完成后,就正式落户圣安镇。
夕阳熔金,将巷陌染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色调。季墨踏着脚下长长的影子,步履轻快而坚定地前行。那沉甸甸的药包,高老大深深的折腰,连同眼前这片将暮未暮的天光,仿佛都在无声地催促着,描绘出一幅更具分量的未来图景。心中的那份笃定与期冀,如同被炉火淬炼过的精铁,在余晖的照耀下,愈发显得坚实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