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季墨已步履轻快地穿过季宅,来到了工坊院子。暮色四合,工坊屋檐下垂挂的风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氤氲开来,驱散了冬日傍晚渗入骨髓的丝丝寒意。
她刚刚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便听得正房,东、西屋里传来阵阵欢畅的说笑声。空气中弥漫着方才菜肴的余香与袅袅新茶的清气——看来众人已然用罢晚饭,正在品茗谈天。
东屋内,里正叔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粗布袄子,正倚在原木桌旁,乐呵呵地听着邻座满面虬髯的韩屠夫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什么。季墨的爹季大山和炊饼铺的老掌柜高大伯也在座。季石村季家族长,有点耳背,但不妨碍融入几人乐呵呵的的氛围。
隔壁的两个大叔也在悄悄耳语说着什么,桌上散落着几只精巧的点心碟子、一大盘热气腾腾刚出炉撒满芝麻的糕点,还有几碗蒸腾着白气的粗茶。
季墨脸上扬起发自心底的暖融笑意,快步走了进去。“里正爷爷!韩大叔!高大伯!爹!几位叔叔伯伯,都吃好了吧?劳您几位大老远跑这一趟,真是辛苦啦!”
她清脆的嗓音宛如珠落玉盘,瞬间点破了屋内融融的笑语。众人闻声先是一怔,随即脸上便漾开质朴而热络的笑容。
“哎呦!墨丫头回来了!”里正叔第一个站起身,布满风霜的脸上绽满慈祥,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你这孩子,尽是客套话!托你的福,咱那穷沟沟里的日子可算瞅见亮光了!能帮上忙,是大伙儿的福气!快过来坐,歇歇脚!”他边说边热情地往空位上让。
韩屠夫也豪爽地哈哈大笑,声若洪钟,震得桌上的茶碗都似在轻颤:“大侄女!跟你韩叔还整这些虚的干啥!俺就一抡刀杀猪的糙汉子,漂亮话不会说,可只要丫头你用得着,甭管是人是刀,一句话!招呼一声就成!”
季墨笑着谢过韩大叔的爽快,目光随即转向桌旁另一位沉默的老者——高大伯。
“高大伯,”季墨语气温软下来,带着几分歉意,“这两日真是累着您了。都怪我没能提前安排好,让您受累了。”
高大伯抬起浑浊的眼,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却聪慧干练的女子,嘴唇蠕动了几下,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在那份殷切的期待中,缓缓站起了身。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小……小掌柜,”老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淀的分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方才……跟你爹闲唠时还说起这个。俺们看你们季家,都是厚道的本分人,闺女你……更是善心菩萨心肠……”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俺和老婆子没儿没女,守着这点做炊饼的祖传手艺,不过是为了一口糊口的营生。
可我寻思着,与其哪天我两腿一蹬,把这手艺带到土里去,不如……不如让你们派个实诚厚道、信得过的小子或丫头过来……”老人的声音愈发清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然,“老汉我把这和面的巧劲儿、发酵的火候、烘烤的秘法,一点不留,全数教给他!”
此语一出,满室喧闹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连正在咂摸烟袋锅的里正叔和豪气干云的韩屠夫,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齐刷刷看向高大伯。
在这门手艺堪比命根子的年代,主动提出将安身立命之本倾囊相授予外人,这托付的,分明就是自己一生的心血和晚年的指望!
季墨心头亦是剧震,一股滚烫的暖流挟裹着巨大的敬意瞬间席卷了她。她万没想到,眼前这位素日里寡言少语、只知埋头揉面烤饼的老伯,竟存了如此深重的心思!这绝非仅仅传授手艺,这是将余生与尊严,一并托付!
“高大伯!您……”季墨的声音不由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哽意,她疾步上前,伸出双手稳稳扶住了老人略显佝偻却因激动而微微挺直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进老人浑浊眼眸深处那片殷切的期冀之中,“您和大娘……当真商量定了?
这……这可不是小事啊!您二位这份心意,季墨……实是受宠若惊,更感……万钧责任在肩!”
高大伯浑浊的眼中骤然漫上一层晶莹水光,他枯枝般的手紧紧回握住季墨那年轻有力的手,用力地点着头。
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音,却饱含了释然的快慰:“定了!早就定了!这主意,就是你大娘先提的!”老人眼中泛着泪光,嘴角却努力地上扬,“
她说,‘季家闺女待人那份儿亲厚劲儿,心肠顶顶好!交给她,咱这把老骨头呀,就算有了倚靠了!’孩子,你……你就放宽心,让你爹帮你选个好的!甭管小子闺女,只要是实心做事、肯下功夫的,明儿个……明个儿就让他(她)到铺子里来!一边搭把手干点活计,一边学学这和面生火的门道!
这手艺看着深奥,真要用心学啊,上手快着哩!包管用不了多久,就能自己个儿支棱起来!”
“好!”季墨深深吸进一口带着茶香和点心甜气的暖风,斩钉截铁地应下,随即挺直腰背,目光庄重地扫过在场每一位长辈的脸庞,声音沉稳而有力,掷地有声:“高大伯!您二老这份沉甸甸的情义,季墨代季家上下,永志于心!
今日,承蒙里正爷爷,族长爷爷和列位长辈在此作证——季墨在此立誓:无论谁人来承学您的手艺,他便是您二老的儿子(闺女)!从今往后,您二老的养生送终,一应吃穿用度,生养死葬,全由我们季家一力承担!必让二老丰衣足食,安享晚年!言出必行,季墨在此立字为凭!”
这番重若磐石的承诺,字字千钧,在寂静的屋内激起沉沉回响。
里正叔早已是眼眶微红,不住地点头,声音带着哽咽的喟叹:“仁义!这才是咱庄稼人的情义!没得挑了!”角落里一直静静坐着的一位季氏族中辈分颇高的老族长,此时也激动得须发微颤,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身,哑声道:
“好!好!这是我季家血脉里的脊梁!墨丫头……给咱季石村长了脸!长了脸啊!”同来的几位村中长辈也纷纷唏嘘感叹,无不动容。
季文昊,在父亲季大树和二叔季大山眼神的鼓励和暗示下,胸中激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他几步便跨到高大伯面前,双膝一弯,“咕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高有才——高大伯的名讳前,额头几乎触地,声音洪亮而带着少年人的赤诚:“干爹!儿季文昊,愿拜二老膝下,为干爹干娘养老送终!请受孩儿一拜!”
“这……这……”高大伯——高有才,瞬间老泪纵横,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滚烫的哽咽让他一时间竟只能发出单音。
他颤抖着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像是不敢相信般虚虚地抬了抬,猛地抬头,用尽气力朝着西屋的方向喊去:“老……老婆子……老婆子!”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调。
“哎!来了来了!”西屋那边的女眷们先前也在闲话家常,此刻听得这边动静,那连通东西屋的棉布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高大娘在几位邻里妇人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方才说笑的余温,好奇道:“老头子,喊我咋啦?嚷得这么急?”
高有才泪眼模糊地看着老伴儿,又指了指地上跪得结实的季文昊,嘴唇颤抖着,欢喜、不敢置信、又觉愧疚的情绪交织翻滚,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老……老婆子……咱们……咱们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季文昊闻声立刻转身,面向高大娘,“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额头叩在砖地上发出闷响,再抬起头时,额头微红,眼神却明亮而坚定,声音掷地有声:“干娘在上!儿子季文昊,给您叩头了!文昊愿以亲儿之心侍奉二老百年,养老送终,绝无二心!干娘若是不弃,请受孩儿一拜!”
高大娘猝然间听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看着跪在地上的挺拔少年,又看了看自家老伴儿泪流满面点头如捣蒜的模样,短暂的愣怔过后,巨大的狂喜如洪流般瞬间冲垮了她的所有矜持,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愿意!愿意!这么好的儿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哇!咱这是……这是走了大运了!老头子!老头子!真……真是真的?老季家……给了咱天大的恩德啊!”
刹那间,工坊内外,掌声伴着笑声,泪水混着茶香,汇聚成一片沉甸甸、却又滚烫烫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