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时,我正低头擦拭溅在裤脚的泥点。前挡风玻璃外突然腾起一阵烟尘,三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如泥鳅般滑出弯道,在泥泞中硬生生刹出半米宽的水痕。
钟省长,您可算来了!没等车门完全打开,一个矮胖身影已踩着锃亮的皮鞋踏进水洼,笔挺的西装下摆沾了泥点也毫不在意。县长赵德才脸上堆着能掐出水的笑容,双手像两把小蒲扇似的来回搓动,眼角笑纹里藏着精明的光。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泥鳅县长。对方发胶打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在快速转动,握手时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和力度,都透着常年在官场练就的精准火候。这是只典型的官场狐狸,我在心里给对方下了定义。
赵县长不用这么兴师动众。我抽回手时,指尖在裤缝上不着痕迹地蹭了蹭,我就是来看看真实情况。
应该的应该的!赵德才躬着身做出引路姿势,皮鞋在泥地上踏出奇怪的韵律,您看这条路,上个月刚铺上碎石子,谁成想昨夜一场雨又冲成这样......他突然提高音量转向身后随从,王秘书!记一下,回去就安排施工队重新整修,必须达到省级标准!
我的目光掠过路边歪斜的路牌,碎石路三个字旁边还留着被覆盖的土路改造项目字样。他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这位县长转移话题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县政府会议室里,赵德才的汇报堪称官场范本。ppt上跳动着鲜红的增长数据,脱贫攻坚成果展示区贴满村民笑脸照片,连扶贫产业都挑着最光鲜的样板介绍。我们县去年人均收入增长百分之三十,贫困户危房改造完成率百分之百......赵德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投影仪的强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端坐着翻阅文件,手指在某页停留片刻。表格里的数字完美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连小数点后两位都整齐划一。他突然想起昨天在山坳里看到的景象: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孩子,还有村支书欲言又止的神情。
赵县长,我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一顿,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说危房改造完成率百分之百?
赵德才的汇报声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半秒,随即又堆得更满:是的钟省长,我们严格按照省里要求,确保所有危房应改尽改。
那我昨天在青石沟看到的七户人家,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他们的土房墙体开裂,屋顶漏雨,怎么不在改造名单里?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赵德才的喉结上下滚动,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您说的是......可能是有些偏远地区还没统计上来?
我挑眉,钢笔在文件上划出弧线,可我这里有县住建局的内部报表,他将一份文件推到桌心,上面显示青石沟村危房改造仅完成百分之四十。赵县长,你是觉得我眼花了,还是有人胆子大到敢伪造数据?
赵德才的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他掏出手帕擦汗的动作都带着慌乱。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镜片后闪烁不定的眼睛:这......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可能是报表统计出了偏差,我马上让人核实......
核实就不必了。我突然合上文件夹,发出的声响让所有人心头一震,我更关心另一件事——ppt里说的特色养殖产业,号称带动两百户脱贫,可我刚才在养殖场只看到二十个空鸡笼,这剩下的一百八十户是养了凤凰吗?
这个带着冷意的反问让赵德才彻底慌了神。他猛地站起身,碰翻的茶杯在桌面上画出深色水痕:钟省长!这都是我的工作失误!我......
失误?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把老百姓的救命钱变成ppt上的数字游戏,这叫失误?让真正需要帮助的贫困户被排除在政策之外,这也叫失误?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赵县长,你这狐狸尾巴藏得再深,也总有露出来的时候。
赵德才瘫坐在椅子上,西装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省长,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栽在他手里。对方看似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比狐狸更敏锐的洞察力,比狼更果决的行动力。
我拿起公文包走向门口,在门槛处停下脚步:给你三天时间,把所有问题如实上报。记住,我要的是真相,不是精心打扮的谎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在地面投下挺拔的身影,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赵德才望着那道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知道,自己这只在小池塘里游刃有余的泥鳅,这次是真的遇到了克星。会议室里空调发出嗡嗡的声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