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时,钟长河已背着褪色的帆布包站在青石镇的老码头。江风裹挟着鱼腥气扑面而来,他望着摆渡船上插着的褪色红旗,想起三天前省委组织部送来的那份基层治理评估报告——整页整页的基本满意背后,是村支书张桂兰在座谈会上欲言又止的红眼圈。船老大解开缆绳的刹那,这位刚上任三个月的省长忽然将手机调至静音,塞进内袋最深处。
老师傅,去望龙滩。钟长河递过两枚硬币,帆布包带在掌心勒出红痕。他刻意换上的靛蓝工装褂子还带着樟脑丸的气味,这是临行前从省委宿舍管理员老王那里讨来的旧衣服。船老大眯起眼打量他被晒得黝黑的脖颈,嘟囔着又是来考察的干部,却没注意到这位悄悄将省委大院的通行证塞进了鞋垫底下。
望龙滩的青石板路在雨雾里泛着油光。钟长河刚在码头拐角的杂货铺买了包最便宜的烟,就听见里屋传来摔碗的脆响。王麻子!你再敢克扣危房改造款,老娘今天就吊死在你家堂屋!尖利的咒骂混着瓷器碎裂声穿透雨帘,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别着配枪,此刻只有串沉甸甸的钥匙硌着腰肌。
别去别去。杂货铺老板娘慌忙拽住他的胳膊,银镯子在粗布袖口叮当作响,那是村会计家,张寡妇为了她男人的抚恤金闹了半个月了。女人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惊惧,前儿个镇上来人考察,王会计还让我们说感谢政府关怀,谁要是多嘴,就......她突然噤声,望着街对面慢悠悠晃过来的几个黄发青年,手里的瓜子壳簌簌落在柜面上。
钟长河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烟盒棱角。上礼拜在落马湖村,那个村支书李明德也是这样,汇报材本,火光照着他脸上五道紫红指印——那是被村里的地痞刀疤强打的。当时他就攥碎了手里的搪瓷缸,青瓷碎片嵌进掌心的刺料写得天花乱坠,可当他夜半摸到村委会,却看见这位温柔细心的支书正蹲在院子里烧账痛,此刻又隐隐发作起来。
老哥,借个火。穿破洞牛仔裤的黄毛青年突然凑过来,劣质香烟几乎戳到他鼻尖。我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对方脖颈处的蝎子纹身。这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刑警队当队长时抓过的毒贩,也是这样张扬的纹身,这样淬了毒似的眼神。
新来的?黄毛吐着烟圈,故意用肩膀撞他胸口,王会计家死人了还是怎么?吵吵嚷嚷的。他身后的同伙哄笑起来,其中一个染着绿毛的家伙突然踹向路边的垃圾桶,铁皮桶在石板路上翻滚出刺耳声响。我瞥见杂货铺老板娘抱着头蹲在柜台底下,像只受惊的兔子。
雨丝渐渐密了。钟长河望着那几个青年勾肩搭背闯进王会计家,听见张寡妇的哭喊戛然而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想起自己破格提拔时在省委常委会上说的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此刻这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喉咙发紧。
后生,快走吧。老板娘颤巍巍递来把油纸伞,这些人是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带的兵,连镇长都让他们三分。油纸伞的竹骨硌得掌心生疼,钟长河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那年他刚从警校毕业,老刑警父亲攥着他的手说:咱辜家三代从警,不求你当多大官,只求你别忘了怎么握枪——枪口要对着坏人,枪托要顶住自己的良心。
暮色四合时,钟长河摸进了张寡妇家。灶膛里的余烬还没熄灭,映着墙上泛黄的光荣之家牌匾。女人蜷缩在灶台边,头发被扯得凌乱,嘴角的血沫混着雨水凝结成暗红。他们抢走了我男人的烈士证......她突然抓住钟长河的裤脚,指甲深深掐进他小腿的肌肉,说我要是再闹,就把我儿子抓进少管所......
钟长河的喉结剧烈滚动。他从军装内袋掏出个牛皮本子,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记录着。当问到危房改造款的具体数目时,院墙外突然传来摩托车引擎声。张寡妇像被针扎似的弹起来,将他推进柴房堆。潮湿的稻草呛得他直咳嗽,透过柴草缝隙,看见王会计举着强光手电照进来,镜片后的小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张翠兰,把那东西交出来。会计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玻璃,不然你儿子明天就别想上学了。手电光柱在柴草堆上晃动,钟长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他悄悄摸向柴房角落的扁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二十年前抓捕连环杀人犯时,他也曾这样握着突击步枪的护木,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
雨停时分,躺在张寡妇家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望着漏雨的屋顶发呆。帆布包里的录音笔还在发烫,里面存着王会计承认挪用公款十七万的录音,还有黄毛青年炫耀派出所罩着我们的嚣张笑声。他想起方才在柴房,当王会计的手快要摸到他藏身的草堆时,张寡妇突然抱着咸菜坛子砸了过去——那坛腌了十年的老芥菜,是她准备给上大学的儿子寄去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钟长河踩着露水往镇外走。路过村委会公告栏,看见褪色的精准扶贫公示旁边,贴着张崭新的通知:兹定于明日迎接省领导莅临指导,请各户清理门前卫生,每户派一人参加座谈会,发言内容参照附件......附件上盖着鲜红的村委会公章,墨迹未干。
钟长河掏出手机想给省政府秘书长打电话,却在拨号瞬间停住了。上礼拜落马湖村的教训还在眼前——他前脚刚走,李明德就被刀疤强打断了腿。这些盘踞基层的毒瘤,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没有雷霆手段,只会打草惊蛇。钟长河望着公告栏上自己的照片——那是上任时拍的标准照,西装革履,笑容和煦,此刻看来竟有些陌生。
码头的汽笛声惊起水鸟。钟长河将录音笔藏进防水袋,塞进空心的竹竿里。船老大看见他手里的竹竿,打趣说城里干部也学钓鱼,他只是笑笑,将竹竿横在膝盖上。竹节硌着大腿的触感很真实,像某种沉甸甸的誓言。
返航的渡船上,他给省委办公厅发了条短信:拟于三日后召开全省基层治理工作会议,议题:除恶务尽。发送键按下的刹那,江风吹落了他工装褂子第二颗纽扣。望着沉入江底的塑料纽扣,钟长河突然想起年少时读的《侠客行》,那些仗剑走天涯的句子,此刻正随着江水在胸中激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办公厅的回复:钟省长,是否需要提前通知各市准备材料?他望着远处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货轮,甲板上飘扬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良久,最终只回复了两个字:不必。
晨光穿透云层洒在江面,碎金般的波光里,钟长河慢慢握紧了那根藏着录音笔的竹竿。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而他这把的剑,既已出鞘,便不会再轻易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