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在座的没外人,都是你的长辈。大家伙也合计了一下,就由我给你念叨念叨。”武兴开口说道。“叔知道你心里苦,这事儿搁谁都别扭。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疮捅破了,咱就把脓痛痛快儿快儿挤干净喽。”
看着一言不发、呆呆发愣的狗子,邻居大叔大妈不落忍,纷纷过来轻轻安慰狗子。
狗子掩面哭泣起来,从开始的抽泣到后来的嚎啕大哭,哭到最后有些撕心裂肺了。
“让他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憋着更容易出事。”熟知狗子脾气的武兴制止住众人。蔫人出豹子,看着这孩子忠厚老实,其实心里有主意着呢,只是这些年出于对师傅的感激,对他媳妇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是到师傅坟头哭一场。
对媳妇的死,狗子更多的是愧疚,如果自己忍了是不是媳妇就不会死了?
媳妇比自己大三岁,刚被师傅捡回来的时候,媳妇像一个有了玩具的小姑娘,对自己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狗子有点厌恶加排斥。待到师父定下二人的婚事,媳妇更是跟师傅大闹一场,扬言死也不嫁给狗子。后来为了抗争,还做了出格的事,老曲领子更倔,立马置办了二人的婚事,一对儿生瓜就这样被强扭在了一起。
婚后不久,媳妇故意招惹闲人,气的老曲领子在酒坊出差错,差点死掉。媳妇收敛了两年后旧态重发,师父也忧愤而死。但这是家丑,狗子只能自己擎着,对外说师傅伤势复发而亡。
师父走后,媳妇更加变本加厉,不但把人往家领,还时不时打骂狗子。唉,冤孽。
大家现在口诛笔伐的楚氏其实也不是坏人。爹刚把狗子领回来的时候,看着瘦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的狗子,楚氏作为女人天生的母性被唤醒,她一直对这个瘦弱、可怜的小男孩呵护有加。直到有一天,爹喝多了,指着自己说到,唉,说到底还是闺女,靠不住,我将来养老送终还是要靠狗子,把你嫁给狗子,既是女婿又是儿,老子死了可以闭眼了。
这句话在楚氏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凭什么,娘没得早,我平日里照顾你爷俩,这家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操持,连狗子都是我拉扯大的,没我他能不能活下来都两说。一句话好像我跟废物似的,连那个可怜巴巴的狗子都不如?
打那起,楚氏对爹和狗子变得刻薄起来,尤其是对狗子。狗子越是对她恭敬她越是生气,越是瞧不起狗子。这不知道是青春期的叛逆还是内心懵懂的反抗。
后来,自己作贱自己,享受着报复这爷俩的快感的同时也承受着同样的哀伤。当贾郁文用剪子捅向自己的时候,从一开始的慌乱到后来的安详,她自己把剪子拔了出来紧紧攥在手中,最后的念头是:爹,我来了,我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我来伺候您了;狗子,姐对不起你……
哭了好一段时间,狗子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看向武兴和各位邻居,跪下磕了一个头,说道:“叔、婶子、大爷、大妈,狗子谢谢您啦。”
大家伙赶忙把狗子拉起来,“起来起来,甭这么客气。”
“我还有一件事请您老几位帮忙。我媳妇死了,我不能让她这么曝尸街头,请各位帮忙发送,我要把她葬在爹旁边。”
这孩子仁义啊,大家伙不由得都是一个念头。按说谁家出了这等丑事,都是避之不及。衙门口见没人领,随便芦席一裹,扔到城外乱葬岗子,任由狗吃兽咬。
“好咧,我们这就安排人去衙门领尸首,搭棚办白事。”
众人散去各自帮忙不提,武兴见屋内只剩他和狗子二人,才对狗子言道:“狗子,你知道你的命是谁救得?”
“知道,是太子殿下。”
武兴倒是吃了一惊,狗子如何知道是太子殿下所救?
“知道就好,你尽快处理好你媳妇的后事,进庄给殿下磕头谢恩。”
“叔,我知道,您先替我谢谢殿下,我忙完后去给殿下磕头。”
听闻此言武兴彻底放下了心,看来狗子没事了,不会再做傻事了。
狗子是忠厚老实,但不代表狗子傻。能把老曲领子的手艺继承下来还有所提高,笨人能做到吗?世上专有这么一类自以为聪明的人,把人的谦让当蠢笨、恭谨当软弱。
闻询赶来帮忙的邻居在院里院外忙碌着,有人打衙门里把楚氏的尸首领回来,顺便买了一口棺材装裹好,停放在院子里。有邻居劝狗子,稍作祭奠一下儿就埋了吧。狗子坚决不允,一定要按规矩三天出殡。见劝不动狗子,大家也只好作罢。
有人出言讥讽狗子没出息,当了王八还给媳妇披麻戴孝、大操大办。让人一句话给怼了回去,狗子那是仁义,你睁开你那双狗眼看看牌位上写的啥。你丫抱着母驴那啥亲嘴,分不清香臭就别开口。那串闲话的主儿臊眉耷眼地溜了,再没好意思露面。
晚上守灵的人在院中灵棚里窃窃低语,以驱散时时来袭的困意。狗子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细细思索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太子殿下那“冬、底”两个字一出口,仿佛炸雷般在自己耳中轰隆作响。师父在世的时候对自己说过,酒要酿的好,全得看酒曲,这酒曲又得看窖池,窖池里有什么?窖泥啊,这可是宝贝,冷不得热不得,娇贵得很哩。
咱爷们最得意的就是冬天冷的时候把这窖泥封在窖底,一层一层封着,最下面的那两层会一直活着,而且如此保持着,过个十来年,咱这酒就是天下第一。上面哪几层挖出点来酿的酒也比市面上大多数酒要好上几倍。
这法子咱爷们可不能露半点,这是看家的手艺,除非大禹、杜康显圣,否则这法子谁都不可能搞明白。看着师父那洋洋自得的神态,狗子对此是深信不疑。师父的秘密就这样让太子殿下轻描淡写地戳破了,殿下可是在窖池那儿只看了那么几眼,难道殿下真是师傅说的酒神再世?
这年头的手艺人很有些工匠精神,对强者的敬重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现在的狗子对朱厚照就是这种感觉。
喝了殿下赐的酒,感觉比往常出的酒有些寡淡平奇,自己一下午都心不在焉,武兴见状打发他回家了。进门姐还把自己骂了一顿,平日里酒量尚可的自己上炕倒头就睡。半夜渴醒了睁眼见到姐和贾郁文在苟且,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血气上涌抄起剪子就要捅贾郁文。贾郁文跑,狗子追,裤子挂在腿上的贾郁文跑不快,到院里追上了顺手给了贾郁文一剪子,看着倒下的贾郁文,狗子这时候有点害怕,忽的脑袋一疼,倒在地上。
看着姐扔下门栓跑向贾郁文,这使得狗子心灰意冷,恨不得当时就死了才好。他勉强挣扎着看向二人,不知道贾郁文说了什么,把剪子拔出来捅进了姐的肚子,姐受惊往后退了几步,看向自己,慢慢把剪子拔了出来,这时候血喷了一地。
狗子只想喊,姐,不能拔,快用手堵住,但只能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姐艰难地转头看向自己,微微一笑。那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自己小时候受了伤姐总是先给自己擦洗干净,然后捧着自己的脸,说不疼了,下次一定小心,每次姐都是这样微微笑着看着自己。但这微笑已经近十年没看到了。一阵心潮汹涌,狗子昏过去。
再醒过来,是衙役泼醒了自己,给自己带上链子押到衙门大牢,这一路狗子整个人都麻木了。坐在大牢的角落里呆呆发愣,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卡住自己的脖子,狗子才缓醒过来。出于本能地挣扎了两下之后,想起师父、想起姐。自己还是死了的好,活着怎么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姐。
狗子就这样一动不动任由那人摆布的时候,忽然骑在自己身上的人不动了,慢慢倒向一旁。自己就这样傻愣愣待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衙役把自己押上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