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五月中旬,卫河的暑气已悄然蒸腾。
一封漆印严密的六百里加急文书,沿着驿道飞递至大名府,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送到了府城东北三十五里外的金滩镇——
此时在官面上,多数人仍依着老习惯,称它为“小滩镇”。
文书送达时,日头刚偏西。巡检司衙署里,赵巡检正就着一碟盐水豆,慢悠悠地抿着劣质茶叶。
自卢家庄园那“铁牛”和“水泥”陆续问世以来,他这巡检的差事清闲了不少,镇上治安竟也跟着莫名好了些。
然而,这份闲适被急促的马蹄声踏得粉碎。
“报——!府城急令!”
驿卒几乎是滚下马来,将一封沉甸甸、盖着数道关防的文书高举过头。
赵巡检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抖,茶水洒了半身。
他抢过文书,拆开火漆,目光扫过,脸色瞬间从微醺的淡红转为煞白,又由白转青。
他虽只是个从九品的武职小吏,常年在这漕运码头与商贾、船帮、力夫打交道,练就了一身油滑与精明,但公文上那一个个官衔仍让他头皮发麻:
“钦差总理河道、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李”、“巡漕御史王”、“户部漕运清吏司郎中周”……这几位,可是握着整个运河命脉、能直达天听的真神!
公文措辞严谨却分量如山:“奉漕督李部堂钧令,将于五日后,自临清乘官船南下,视察卫河漕务,着令地方“妥为预备,肃清驿路,整饬观瞻,迎候宪驾!”
最后“宪驾”二字出口,赵巡检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总理河道、巡漕御史、户部漕司郎中!这是足以让整个大名府都抖三抖的阵容!
何况,他们点名首站便是小滩镇。这既是无上荣光,更是天大的干系!
他猛地跳起来,官帽都差点甩飞:“快!快!鸣锣!召集所有弟兄!不,先派人去请主簿司、税课司的几位大人,还有……布政分司、户部分司留守的书办!快啊!”
往日里带着三分懈怠、七分江湖气的巡检司兵丁们,从未见过头儿如此色厉内荏又亢奋异常的模样。
很快,他们便明白了缘由,个个也跟着紧张起来。那可是督抚级别的高官!
霎时间,原本慵懒的小镇像被投入滚水的虾蟹,彻底炸开了锅。巡检司那面破锣被敲得震天响,兵丁们衣甲不整地冲出来集合。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镇内各座衙门:
布政使分司、户部分司那两座虽不常驻大员、却地位尊崇的署衙;专司河道疏浚的主簿司;把着钱袋子的税课司。
无论官大官小,但凡有顶乌纱的,此刻都慌了神。
赵巡检在临时召集的紧急碰头会上,嗓门嘶哑,挥舞着府衙转来的详细章程:
“都听好了!李大人、王大人、周大人,那是代天巡漕的钦差架势!一点岔子出不得!府尊卢大人已严令,元城县刘县令将亲赴码头主持,我等需全力配合!”
在小滩镇的历史上,已许久未有如此规格的大员亲临了。
赵巡检的“预备”工作,瞬间将这座素有“运港通明不夜城”之称的繁华古镇拖入了一种异样的忙碌。
他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巡检司全体官兵出动,日夜分班,巡逻全镇。从镇子最北端的“皇帝渡”码头遗址开始,进行拉网式的“肃清”。
尤其是“南栅栏口北栅栏口”、“南桥口北桥口”这些商贾云集、往日“昼夜灯火通明”的繁华地段,更是重中之重。
所有乞丐、流民、可疑人、乃至野狗等,一律暂时“请”出镇外或严加看管。街道必须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牲口粪便都得立刻清理。
各官署即刻大扫除。布政分司、户部分司的匾额要擦得锃亮,公案座椅需摆放齐整,哪怕几年没用过,也得显出威严肃穆。
码头是重中之重! 主簿司立刻调集所有河工,清理泊位,加固栈道,确保官船停靠万无一失。
税课司则需预备好简单的茶点场所——虽然大人们未必用,但必须有。
由几位书办出面,晓谕镇上各大商号、会馆,尤其是山陕、湖广、徽州那些财力雄厚的会馆,宪驾巡视期间,务必守法经营,笑脸迎人,休得滋事。各店铺需悬挂灯笼,以显繁荣。
巡检司与主簿司的兵丁、河壮,需挑选精壮者,预备在码头列队迎候。旗帜、号衣务必整洁。届时,元城县和三班衙役也会前来,需协同安排站位,不可乱了次序。
镇上三条南北大街——青龙街、二宝街、黉门街,以青龙街为中轴,被差役们督促着洒扫清净。
连接大街小巷、号称“条条胡同通河岸”的七十二道胡同里,也弥漫着一种临近大考的紧张。
税课司的小吏们破天荒地收起了往日锱铢必较的刻薄脸,对着贩夫走卒也多了两分客气,生怕这节骨眼上闹出纠纷。
主簿司的人则忙着督促疏浚河道的人夫,务必让码头泊位的水深达到最佳,确保官船停靠万无一失。
赵巡检本人更是脚不沾地。他亲自检查了码头每一块护岸石是否稳当,督促修补了通往镇内的青石官道。
他还特意调来一队弓手,在镇外官道两侧及码头高处设了临时岗哨,做足了安保的排场。
入夜,他漫步在青龙街上,看着两侧店铺檐下渐次亮起的灯笼,将石板路映照得一片温润通明,耳边仿佛依稀回响着当年“舟行辐辏,民物阜殷”的繁华市声。
他心中既有重现古镇荣光的些许自豪,更有对即将到来的大人物及其背后深意的无限忐忑。
他清楚,这一切准备,或许只是大人物们视野中微不足道的背景。
真正的焦点,恐怕位于上游的,那位卢知府堂弟那片神秘基地。风,起于这青萍之末的漕运古镇,最终会吹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