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数策系统”的激烈辩论,如同在原本只是利益纷争的湖面投下了一块理念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演变成席卷整个共识体系的滔天巨浪。支持者与反对者的阵营泾渭分明,辩论从起草委员会的密室蔓延到网络的每一个角落,从理性的数据争论上升到对文明本质的灵魂拷问。
支持者们高呼“理性至上”、“效率救国”,将“数策系统”描绘成斩断人性弱点、杜绝腐败昏聩、带领联合体走向最优未来的“神圣工具”。他们展示着算筹界模型对历史危机复盘后得出的“如果当时采用系统建议”的完美解决方案,极具说服力。
反对者们则痛斥“数据暴政”、“灵魂湮灭”,认为这是将鲜活多元的文明强行塞入冰冷同质模具的开端。他们举出无数例子——某个小众但充满艺术灵性的文明技艺如何在“效率评估”中得分极低;某种传承万载但看似“无用”的祭祀仪式所蕴含的族群凝聚力价值无法被量化;甚至质疑,如果系统算出牺牲某个边缘世界能换取整体实力飞跃,他们是否要成为“理性”的刽子手?
辩论逐渐失控,演变成相互攻讦。支持者嘲讽反对者是“感性巨婴”、“拖累进步”;反对者则怒斥支持者是“理性怪物”、“文明之敌”。共识网络内部,不同理念的节点之间甚至出现了自发的信息屏蔽和轻微的信念排斥现象,刚刚因宪法起草而稍稍凝聚的人心,再次面临分裂的危机。
陈玄始终保持着沉默,他穿梭于各个辩论场,聆听着每一方的激辩,感受着网络深处那愈发激烈的理念撕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避。这个由计都无心之言引发的“道路之争”,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否则宪法未成,共识先溃。
这一日,他将宪法起草委员会全体成员,以及双方辩论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见领袖,召集到了流云仙府深处,一个布满了初代共识网络原始符文与金融道果气息的古老殿堂。殿堂中央,悬浮着那枚见证了体系一路走来的、光芒内蕴的金色契约。
“诸位的争论,我已悉知。”陈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嘈杂的奇异力量,“‘数策系统’之争,表象是工具优劣之辩,实则是我们究竟要构建一个怎样文明的灵魂之问。”
他看向计都,又看向那位激烈反对的老者代表,目光平静:“计都道友所求,是超越个体局限的‘最优解’,是希望用确定性的理性,驱散未来迷雾。而玄宿长老所惧,是多元价值的湮灭,是鲜活生命被简化为冰冷数据后的异化。两者皆有其理,皆出公心。”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他。
“然,世间安得双全法?”陈玄缓缓道,“我们既不能因恐惧异化而拒绝更高效的工具,陷入内耗与低效,最终被外部强敌吞噬;亦不能为追求效率而牺牲多样性之本,建造一个强大却冰冷、失去温度与韧性的‘理性囚笼’。”
他抬手,指向殿堂中央的金色契约:“我们的根本,在于‘共识’。共识不是思想统一,而是在承认差异、尊重多元的前提下,寻求合作与共生的最大公约数。‘数策系统’可以是一个强大的工具,但它的使用,必须建立在我们对自身‘灵魂’——即那些无法被完全量化的核心价值——有明确共识的基础之上。”
“因此,我提议,在《诸天共识宪法》中,增设《不可交易与不可量化核心价值清单》作为宪法序章及最高原则!”陈玄语出惊人。
“清单?”众人愕然。
“没错。”陈玄目光湛然,“我们需要明确界定,哪些东西是联合体的‘灵魂’,是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被‘数策系统’或任何其他决策程序,以‘整体利益’或‘效率最优’为名进行交易、牺牲或强行同化的。例如:”
“一,文明存续基本权。任何成员文明,无论其大小、强弱、贡献多寡,其延续自身独特文化、语言、信仰(非极端排他性)的基本权利,神圣不可侵犯。不得以任何量化评估剥夺其存在资格。”
“二,个体免于被完全数据化与预测的基本尊严。任何个体,有权保有一部分不被强制收集、分析、用于预测或优化的‘思想与情感自留地’。‘数策系统’建模必须基于群体匿名化、统计性数据,不得追踪定位至具体个体思维。”
“三,多样性溢价原则。在涉及文化、艺术、非实用知识传承等领域的资源分配或评估时,必须预设‘多样性保护系数’,即使其短期效用量化值低,也因其对文明生态长期健康与创新潜力的贡献而获得额外权重。”
“四,异议与试错容错空间。为无法被当前模型量化的‘非共识创新’或‘小众探索’,保留一定的资源与规则容错空间,允许其存在甚至失败。系统方案需明确标注‘不确定性区间’及‘模型盲区’。”
陈玄每说一条,便在虚空中以金色道痕镌刻下来,如同订立最根本的契约。
“这份清单,需经全体成员世界公议,以绝对多数通过,并作为宪法最高准则,凌驾于所有具体条款之上,也凌驾于未来任何‘数策系统’的算法目标函数之上!”陈玄的声音斩钉截铁,“系统可以计算‘如何做最优’,但‘什么不能做’、‘什么必须保护’,必须由我们全体,以灵魂共识来划定边界!”
“在此边界内,‘数策系统’可以作为辅助决策的利器,帮助我们看清复杂利益纠葛下的潜在均衡点,优化资源配置,预警系统性风险。但越过此边界,它便自动失效,且触发最高级别的宪法审查警报。”
这一提议,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冷水,瞬间引发了新的、但方向截然不同的激烈讨论。
支持“数策系统”的一派,虽然觉得受到约束,但意识到这是让系统能被广泛接受的唯一途径,且清单本身也需要明确和扞卫某些“理性价值”(如程序公正、信息透明),开始认真思考清单内容。
反对“数策系统”的一派,则看到了将担忧化为具象规则、为灵魂设立“防火墙”的希望。虽然对清单具体条目仍有海量争议(比如“非极端排他性”如何界定?“基本尊严”的边界在哪?),但原则框架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辩论的焦点,从“要不要系统”,转向了“如何定义我们不可触碰的灵魂底线”。虽然依旧争论不休,但这一次,争论是在一个共同的、建设性的框架之下。双方开始尝试理解对方的深层关切,并试图用更精确的语言,去定义那些模糊但至关重要的价值。
陈玄悄然退后,将舞台交还给辩论者。他知道,这份《不可交易与不可量化核心价值清单》的拟定过程,本身就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深入的“灵魂共识”凝聚过程。其意义,或许比宪法具体条款的制定更为深远。
观测塔上,冷月记录着这场从理念对抗转向共同边界定义的戏剧性转变。她特别标注:“目标采用‘负面清单’与‘价值前置共识’方式,试图调和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之冲突。此模式若成功,或为复杂文明联合体治理提供全新范式参考。”
陈玄走出殿堂,望向深邃的星海。他知道,为“灵魂”定价、划界的过程,必然伴随漫长的争吵与妥协。但至少,方向已经指明。
在效率与温情之间,在统一与多元之间,他们选择的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划下一道不容逾越的底线,然后在底线之上,尽情利用理性的工具,去开创一个既强大又包容的未来。
这或许,就是“共识”之道,在现实荆棘中,所能踏出的最踏实的一步。而《诸天共识宪法》的真正精髓,或许就藏在这份正在激烈争论中的《灵魂清单》之内。风暴未息,但航船终于找到了穿越迷雾的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