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阳光正斜斜地落在床单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纱。
意识还有些混沌,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可就在那一瞬,我看见了她。
她坐在床边,赤着脚,裙摆微微卷起,手里紧紧攥着一颗梅子糖,指尖泛着淡淡的粉。
她歪着头看我,眼睛清澈得不像这世间该有的颜色,像初春融雪时滴落的第一颗水珠,干净得让人心颤。
我们对视了几秒。
然后她的嘴角忽然扬起,眼睛弯成月牙,像是藏了整个春天在里面。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俯身,把那颗糖塞进了我嘴里。
“你醒了,就该吃糖。”她的声音软得像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我愣住了。
糖在舌尖化开,酸中带甜,熟悉得几乎让我心脏骤停。
这不是普通的动作——这是仪式。
是前世她无数次在我病床前重复的小动作,是她唯一敢表达爱意的方式。
她曾说:“你吃下这颗糖,就代表你还愿意留我在身边。”
可那时的我,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从不屑于回应。
而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还是做了。
我含着那颗糖,喉头忽然发紧,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嗓音沙哑:“甜。”
她笑了,像得到了全世界的肯定,蹦跳着跑出去,裙角在阳光里划出一道弧线。
可我知道,不对劲。
不只是这颗糖,不止是她的笑。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我记忆的封印。
她不该这么自然地靠近我,不该这么笃定地知道我醒来要吃糖——我们明明都失去了记忆,系统已经清空了宿主认知,连我也被同步到了L - 0空白态。
可她……为什么还能精准地,触碰到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管家带她熟悉宅邸时,我躲在二楼回廊的阴影里看着。
她一路安静,像只误入人间的小鹿,可当走到花园石桌旁时,她忽然停住了。
那是张老式石桌,表面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我亲手刻下的记号——前世她曾在这里跪着求我救她父亲,我冷笑拂袖,她绝望之下用指甲划破桌面,留下这道伤痕。
她蹲下来,指尖一遍遍描摹那道裂痕,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魂魄。
管家走上前:“小姐,这桌子旧了,该换了。”
她猛地抬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下一秒竟一把抱住桌角,声音稚嫩却坚定:“不能走……他还回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管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而我站在楼上,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
她不记得我,却记得这张桌子该留着。
她不记得过去,却本能地守护一个“他会回来”的承诺。
傍晚时我咳了几声,只是轻微的干咳,连我自己都没在意。
可她听见了,转身就跑向厨房。
几分钟后,她端着一杯温水回来,小手稳稳地托着杯底,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梅子糖,轻轻扔进水中。
女佣惊讶地低语:“小姐怎么知道少爷睡前要喝水?这习惯连我们都是最近才注意到的……”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摆弄着糖纸,小声说:“心说的。”
我的心猛地一震。
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我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唇边——那里还残留着早晨那颗糖的余甜。
心说的?
可她的“心”,凭什么能听见我的习惯?
凭什么能在失忆的废墟里,精准地重建起属于我们的日常?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系统虽然崩解,宿主记忆被清空,可本能不会骗人。
她的爱,早已刻进骨血,变成呼吸一样的存在。
哪怕大脑空白,身体仍记得如何疼我。
而我……我清空记忆来还她一个干净的开始,可我忘了问自己:当记忆消失,我是否还能认出她?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窗外月光如水。
意识逐渐模糊,却在将睡未睡之际,坠入一片纯白的世界。
那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寂静。
可就在我快要迷失时,一只小手忽然握住我的。
冰冷,却坚定。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我的耳膜低语:
“这次换我来找你。”
我猛地睁眼,心跳如鼓。
房间里一切如常,窗帘微动,夜风轻拂。
可就在我转头看向床头柜的瞬间——
我僵住了。
那里,静静躺着一颗梅子糖。
糖纸被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千纸鹤,像是孩子笨拙的手笔,翅膀一高一低,却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在等我醒来。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撞击,像要破膛而出。
窗外月色冷白,风轻得几乎听不见,可那颗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梅子糖,千纸鹤,歪歪扭扭的翅膀,一高一低,却倔强地立着,仿佛某种无声的宣告。
她来过。
可她不该会折纸。
前世我问过她无数次:“你怎么总把糖纸折成这样?”她低头笑,手指笨拙地捏着糖纸边缘:“我只会折这个,还是偷偷学的……怕你嫌丑。”那时我只当是孩子气的执拗,随手收进西装口袋,后来才发现,每一张都被她用铅笔在背面写了同一个字——煜。
而现在,系统已崩,记忆清零,我们都被重置成一张白纸。
她不该记得我,不该记得这些细节,更不该……在深夜一个人,对着满地废纸,一遍遍练习折一只她根本不会折的千纸鹤。
我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窜上脊背。
我不敢开灯,怕惊扰了这夜里某种正在苏醒的东西。
我走向垃圾桶,掀开盖子的一瞬,呼吸几乎停滞。
全是糖纸。
上百张,被揉皱、撕开、再摊平,每一张背面都用铅笔反复描摹着同一个名字的笔画——“煜”。
不是完整的字,只是笔画,一遍又一遍,从“点”到“提”,从“横”到“撇”,写到最后一笔“捺”时,总会在中途断开,像是力竭,又像是心碎。
她试了一整夜。
我蹲在垃圾桶前,指尖抚过那些凌乱的痕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酸涩得发疼。
她不记得我,可她的手记得。
她的灵魂记得。
她用尽所有笨拙的方式,想把那个叫“煜”的人,从遗忘的深渊里一点点拼回来。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止是习惯,不是巧合,也不是系统残留的漏洞。
这是宿命的惯性——当记忆被抹去,当身份被重置,唯有爱,能穿越虚无,以最原始的方式重生。
从那天起,我开始记录她。
不是用笔,不是用系统,而是用眼睛,用心跳,用每一次她经过我身边时,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梅子香。
我发现,她总在周三穿那条淡紫色的裙子。
布料已经洗得发白,裙摆还有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缝补痕迹——那是前世她第一次见我时穿的裙子,那天她被白家赶出门,浑身湿透,却仍把裙子护在怀里,怕皱了。
我还发现,每逢雷雨天,她总会默默走进书房,蜷缩在角落那张老旧的单人沙发里,抱着膝盖,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正是十年前,我挡在她身前,替她承受白家家主一记藤条的地方。
血溅在地毯上,她哭着扑过来抱住我的腿,而我只说了一句:“别怕,我在。”
她现在不记得了。可她的身体记得。
最让我心颤的是她剥糖的方式。
她永远先撕左边的糖纸角,再轻轻拧开,动作轻柔得像在拆一封不敢拆的信。
十年前,她第一次给我糖时,我冷笑:“谁要你施舍?”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遍遍重复那个动作,直到我把糖接过去。
她连紧张时的小动作,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开始怀疑,所谓的“失忆”,是不是只是大脑的遗忘?
而灵魂,早已在轮回中刻下烙印,哪怕意识空白,仍会本能地追寻那个刻进骨血的人。
直到那天午后,我站在镜室外的长廊,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握着木梳,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理着长发。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忽然停住,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茫,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我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人?”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窗外那株野蔷薇突然无风自动,一片花瓣轻轻飘起,穿过半开的窗棂,像被无形的手托着,缓缓落在她的掌心。
她低头看着那片花瓣,怔住了。
我没有立刻进去。
我只是站在门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梅子糖,指尖微微发颤。
我推开门,走到她身后,轻轻将糖放进她空着的另一只手。
她猛地抬头,眼神里有惊,有惑,还有一丝……近乎本能的依赖。
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梦:
“没关系,重要的人,现在就在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