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老宅在城西的半山，从山脚就开始有保安岗亭。
车子沿着盘山路往上开，两旁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把傍晚的天光滤成一片幽绿。
越往上，越安静，市声彻底被隔绝在外，空气里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的鸟叫。
苏璃坐在副驾，看着窗外掠过的、偶尔从树隙间露出的、灯火通明的别墅轮廓。
那些房子样式各异，但都透着同样的气息：昂贵，私密，不容窥探。
陆沉开着车，一路沉默。他今天穿了身深灰色的暗纹西装，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松着。
侧脸线条绷得有点紧，下颌收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车子在一扇厚重的黑铁艺大门前停下。门卫显然认识车牌，恭敬地行礼，大门无声滑开。
里面是另一番天地。宽阔的草坪，精心修剪的灌木，远处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养得极好的三层西式主楼。
暮色中，楼里灯火通明，隐约有乐声和谈笑声传来。
陆沉停好车，没立刻下去。他侧过身，看着苏璃。
“记住，”他开口，声音很低，“今晚少说话，多看。问什么答什么，实在不想答的，就笑，或者看我。”
苏璃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警告，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沉重。
“我知道该怎么做。”她平静地说。
陆沉看了她几秒，最终点了点头，推门下车。
苏璃跟着下来。夜风拂过，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和植物的清气。
她今天穿了条剪裁简约的黑色及膝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短款针织开衫，头发松松挽起，脸上化了淡妆。
既不张扬，也不失礼。
陆沉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臂。
苏璃犹豫了一瞬，把手穿过去，轻轻挽住。
他的手臂肌肉很结实，隔着西装面料也能感觉到温热。
苏璃的手指搭在他臂弯里，能感觉到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恢复。
两人并肩，走上主楼前的台阶。
门厅很宽敞，挑高极高，顶上悬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光线璀璨却不刺眼。
空气里有淡淡的白檀香，混合着鲜花和食物的气味。
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着，低声交谈。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裙裾摇曳，珠光宝气。
看见陆沉挽着苏璃进来，不少目光立刻聚拢过来。
探究的，好奇的，玩味的，审视的。像无数盏无形的聚光灯，瞬间打在她身上。
苏璃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脊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视线。
炼气七层的神识让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流动的各种情绪：好奇，嫉妒，算计，不屑……像色彩斑斓却暗藏锋刃的潮水，无声涌来。
她不动声色，将那些杂音隔绝在心门之外。
“阿沉来了。”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
苏璃抬眼看去。一个穿着浅灰色中山装、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眉眼和陆沉有几分相似，但更温润，眼神也更……深不可测。
是陆沉的父亲，陆文柏。长青生物真正的掌舵人。
“爸。”陆沉微微颔首，语气恭敬，但没什么温度，“这位是苏璃，‘璃光灵饮’的创始人。苏璃，这是我父亲。”
“陆伯伯好。”苏璃松开手，微微欠身。
陆文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很表面。“苏小姐，久仰。阿沉常提起你，果然年轻有为。”
“陆伯伯过奖了。”苏璃微笑。
“来，老爷子在书房，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你。”
陆文柏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在陆沉和苏璃之间轻轻一转，笑意深了些，“阿沉，带你朋友过去吧。别让爷爷等久了。”
陆沉点点头，重新让苏璃挽住手臂，带着她穿过客厅，走向侧面的走廊。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落上去悄无声息。
两侧墙上挂着些字画，苏璃不懂，但能看出都是真迹，年代久远。空气里的白檀香更浓了。
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红木门。陆沉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陆沉推开门。
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剩下那面是整片的落地窗，此刻窗帘半掩，能看见外面深蓝的夜空和隐约的山影。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陆老爷子。
他穿着件深蓝色的绸面唐装，手里拿着本书，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摘了眼镜，目光看了过来。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浑浊，但被它扫过时，苏璃却有种被瞬间看透的感觉。
不是修为上的看透，而是一种岁月和阅历沉淀出的、洞悉世情的通透。
“爷爷。”陆沉唤了一声，带着苏璃走到书桌前。
“陆爷爷好。”苏璃再次欠身。
“坐。”陆老爷子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两张扶手椅，声音和缓，“你就是苏璃？阿沉提过几次。不错，看着精神。”
苏璃和陆沉依言坐下。
“听阿沉说，你那个‘璃光灵饮’，做得不错？”
陆老爷子放下书，拿起桌上的紫砂小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不紧不慢。
“小本生意，还在学习。”苏璃回答。
“年轻人，谦虚是好事。”陆老爷子啜了口茶，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她脸上，
“不过，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了。你那店，我让人去看过，也尝过。
东西是好东西，路子也正。能在东海市杀出来，不容易。”
“谢谢陆爷爷夸奖。”
“不是夸奖，是实话。”陆老爷子摆摆手，
“我年轻时候也创过业，知道这里面的难处。尤其是女孩子，更难。
说说看，以后有什么打算？是打算守着那几家店，慢慢做？还是想……做大一点？”
来了。核心问题。
苏璃坐直了些，目光坦然地看着老爷子。
“璃光”现在根基还不稳，我想先把手头这几家店做扎实，把供应链和品控体系彻底理顺。
等内功练好了，再考虑下一步扩张。至于做大……“
她顿了顿，语气平稳而清晰，”我觉得，不一定非要追求门店数量或者估值多高。
能把一个品牌做好，做久，让客人真心喜欢，信任，或许比单纯的‘大’更有价值。”
她没提融资，没提加盟，没提快速复制。核心思想就一个：稳扎稳打，独立发展。
陆老爷子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
书房里很静，只有他指节叩击木头的笃笃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不打算引入资本？不觉得慢？”他问。
“需要钱，但不需要那么多、那么急的钱。”
苏璃说，“‘璃光’现在有稳定的现金流，可以支撑我们按自己的节奏发展。
慢一点，但走得稳，我觉得值得。”
陆老爷子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
“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
他说，“这年头，有定力的年轻人不多了。阿沉，”他转向陆沉，
“你以后，多帮衬着点苏小姐。年轻人创业，不容易。”
陆沉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爷爷。”
“行了，去吧。”陆老爷子挥挥手，重新戴上眼镜，拿起书，“外面热闹，别在我这老头子这儿闷着。”
“是，爷爷您休息。”
陆沉起身，苏璃也跟着站起来，再次欠身，然后跟着陆沉退出书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苏璃轻轻吐出一口气。手心里有点潮。
刚才那番话，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答案。不卑不亢，亮明态度，也堵死了陆家可能提出的、以“帮助”为名的介入。
她知道，这番话很可能让老爷子不悦，也可能彻底断绝陆家对“璃光”的“兴趣”。
但她不后悔。
两人回到客厅。宴席似乎快开始了，宾客们正陆续移步餐厅。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苏小姐，好久不见。哦不对，现在该叫苏总了？”
苏璃转头，看见陆峰端着杯香槟，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他身边跟着云紫嫣。云紫嫣今天穿了身酒红色的露背长裙，妆容精致，挽着陆峰的手臂，笑容妩媚。
看见苏璃，她眼睛弯了弯，轻轻颔首，算是打招呼。
“陆总，云小姐。”苏璃点头致意。
“刚才听苏总跟老爷子聊得挺好？”陆峰笑容不变，眼神却带着刺，
“听说苏总志向远大，要‘稳扎稳打’，‘独立发展’？不错，有志气。
就是不知道，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苏总这‘慢功夫’，能不能等得起？”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璃光”保守，可能错失时机。
周围几个宾客也看了过来，眼神玩味。
苏璃神色不变，语气平静：“谢谢陆总关心。‘璃光’确实走得慢，但每一步都求个踏实。
原料、工艺、品控，这些基础打牢了，才能走得更远。
至于市场……我们相信，只要东西足够好，总会有客人认可。”
“原料？”陆峰轻笑一声，晃了晃酒杯，
“说到原料，我倒是听说，苏总最近好像解决了点小麻烦？
手段挺……高效的嘛。不知道苏总方不方便透露一下，是找到了什么新的‘靠山’？”
这是在暗示她用了不正当手段，或者攀附了什么人。
苏璃看着他，脸上依旧带着淡笑：“陆总说笑了。‘璃光’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产品本身，是团队努力，是消费者的信任。
至于麻烦，做企业总会遇到，合法合规地解决就好。
我们所有的原料都有据可查，所有的合作都公开透明。
陆总如果有兴趣，可以随时查阅我们的公示信息。”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驳斥了陆峰的暗指，又再次强调了“璃光”的公开透明。
陆峰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他还想说什么，旁边一直沉默的陆沉忽然开口。
“大哥，”他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宴席要开始了。爷爷不喜欢人迟到。”
陆峰脸色一僵，看了陆沉一眼，最终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挽着云紫嫣转身走了。
云紫嫣临走前，又回头看了苏璃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宴席开始，长长的西餐桌坐满了人。
菜品精致，气氛看似热络。苏璃坐在陆沉旁边，安静用餐，偶尔回应一下旁边人的搭话，得体，但疏离。
她能感觉到，陆老爷子那句“多帮衬”之后，陆家一些人看她和陆沉的眼神，更加微妙了。
有审视，有算计，也有隐隐的……敌意。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宴席散时，已近十点。
宾客们陆续告辞。陆沉送苏璃到门口。
夜风比来时更凉了，带着山间草木的湿气。院子里只剩下几盏地灯，光线昏暗。
“我送你回去。”陆沉说。
“不用了，我叫了车。”苏璃拿出手机。
陆沉没坚持，只是站在她旁边，沉默地看着远处山下的城市灯火。
那些光点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但与这山间的寂静奢华，仿佛是两个世界。
“今晚……”陆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涩，“爷爷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他……有他的考虑。”
“我知道。”苏璃说，“老爷子是明白人。他那句‘多帮衬’，是认可，也是提醒。
提醒我适可而止，也提醒你……把握好分寸。”
陆沉猛地转头看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也复杂得惊人。
“你都明白？”
“大概能猜到。”苏璃迎着他的目光，
“陆家希望整合资源，掌控渠道。
‘璃光’现在虽然还不算什么，但有了军方的背书，又握着我手里的核心配方，未来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筹码，或者，切入点。
老爷子让你‘帮衬’，是希望你把我，把‘璃光’，引导到对陆家有利的方向上。至少，不要成为障碍。”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但陆沉，我上次就说过了。‘璃光’是我的，它的路，得按我的规矩走。
我不会把它绑在谁的战车上，也不会让它成为谁的筹码。”
陆沉看着她，看了很久。夜风吹乱他的头发，他也没去拨。
只是那么看着她，眼神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苏璃，”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你就这么……不信我？不信我能护住你，护住‘璃光’？”
“不是不信你。”苏璃摇头，心里某个地方细细地疼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坚定，
“是不信这种‘绑定’本身。陆沉，你姓陆。这是你摆脱不了的身份，也是你甩不掉的责任。
你要顾全陆家，要平衡各方，要遵循陆家的游戏规则。
而我，”她指了指自己，“我只想对我的品牌，我的团队，我手里的东西负责。
我们想要的，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她看着他眼里最后一丝期待彻底湮灭，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也极苦的弧度。
“看来，”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苏璃心口猛地一缩。但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也许吧。”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但很真诚。
“但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那些或明或暗的帮助。谢谢了，陆沉。”
说完，她没再看他，转身，朝着已经停在路边等候的网约车走去。
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启动，缓缓驶离。
她没有回头。
透过后视镜，她看见陆沉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孤拔，也萧索。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路拐角。
车子汇入山下的车流。城市的喧嚣和光亮重新包裹上来。
苏璃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泪。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泪。
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轻松。
也好。这样也好。
回到租住的小屋，她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远处路灯的光，走到床边坐下。
脖颈上，那枚子弹壳挂饰还贴着皮肤，冰凉。
她摘下来，握在手里。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有点疼。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挂饰内侧。那里原本是光滑的，只有苏毅雕刻时留下的、极细微的磨砂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