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液体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对着光看，像是融化的琥珀。
殷英捏着瓶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她打开盖子，凑近闻了闻，没急着尝，而是转身从架子上拿了ph试纸、糖度仪，还有一堆高洁叫不出名字的小工具。
“殷工，至于么？”高洁在旁边伸长脖子，“不就是杯饮料嘛！”
殷英没理她，用移液枪吸了0.5毫升，滴在试纸上，对着色卡比了半天。
又取了一滴测糖度，记录数据。动作一丝不苟，像个在实验室做毕业设计的研究生。
“璃姐说，这是咱们对付检查的‘王牌’。”殷英终于开口，声音很平，“要是口感不好，或者喝了有什么不舒服，那就不是王牌，是自爆了。”
高洁撇撇嘴，但还是老实等着。
殷英用热水冲洗了两个小玻璃杯，各倒了大约10毫升。她没加冰，也没加别的，就拿么原液递了一杯给高洁。
“直接喝。记录感受，任何感受都要说。”
高洁接过杯子，看着里面那点儿金色的液体，心里有点发怵。但还是一仰头，灌了下去。
液体入口的瞬间，她眼睛瞪大了。
不甜。不，应该说，不是那种糖的甜。是一种很干净的、带着花果香的清甜，在舌尖转了一圈，滑下喉咙。
喉咙里有种很舒服的凉意，像薄荷，但没薄荷那么冲。
然后；
“卧槽。”高洁脱口而出。
她感觉自己像是刚睡了十个小时自然醒。
连续几天熬夜准备应对检查的疲惫，脑子里那种昏昏沉沉的浆糊感，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抹干净了。
眼睛看东西都亮了几分，耳朵里那些细微的噪音。
冰箱的嗡嗡声、外面街道的车流声，变得格外清晰，但又不觉得吵。
“我感觉……我能再肝三天三夜不睡觉。”高洁舔了舔嘴唇，眼睛发亮，
“这玩意儿要是卖给那些码农、投行狗、考试周的大学生，得卖疯吧！”
殷英没说话。她喝下自己那杯，闭上眼睛，仔细感受。
过了大概一分钟，她睁开眼，在本子上记录：“入口顺滑，回甘持久。提神效果显着，起效快，无明显心悸或不适。但……”
她顿了顿，“后调有点涩，舌根发紧，持续约十五秒。应该是某种成分比例略高，需要微调。”
高洁服了：“这你都能尝出来？”
“不然呢？”殷英看了她一眼，“璃姐把这东西交给我们试，不是让我们夸的，是让我们挑毛病的。”
她拿起瓶子，又取了几个样品，准备去做更细致的分析。
走到门口，回头对高洁说：“对了，刚才那种‘能肝三天三夜’的感觉，是心理作用，别当真。
这东西再好，也不能代替睡眠。你是运营，推广的时候别乱说，会惹麻烦。”
高洁冲她背影做了个鬼脸，但心里是服气的。
有殷英在，至少东西的质量，她能放心。
研发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小欣探进半个脑袋，看见殷英在忙，小声问：“殷英姐，需要打扫吗？”
“进来吧。”殷英头也没抬，“先把台面擦一遍，用75%酒精。擦完把地上的碎屑扫了。注意，别碰我标记的那几个样品。”
“哎，好。”小欣轻手轻脚走进来。
她换上了干净的白大褂，戴了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怯懦少了些，多了点专注。她从墙边推来清洁车，拿出喷壶和专用的无尘布，开始擦拭不锈钢操作台。
动作很轻，很仔细。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都不放过。
擦完，喷酒精，再擦一遍。然后蹲下身，用吸尘器处理地面。
殷英偶尔抬头看一眼。
女孩干活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刚进实验室那会儿。
也是这么小心，这么怕出错。但小欣比那时候的她，多了一层东西，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好像她擦的不是台面，是什么圣物。
擦完地，小欣没有立刻走。她看了看殷英手边堆着的几本实验记录册，犹豫了一下，
小声问：“殷英姐，这些……需要归档吗？我可以帮忙录入电子版。”
殷英看了她一眼。
“你会用Excel吗？不是简单的表格，要能关联数据、做图表的那种。”
“我……我可以学。”小欣立刻说，“我以前在学校选修过计算机课，考了二级。我可以学得很快的。”
殷英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记录册，又指了指角落那台不怎么用的电脑。
“先用这个练手。把第三到第五页的数据，按我给的模板录入。做完了给我看。”
“好！”小欣眼睛亮了，接过本子，像捧着什么宝贝，小跑到电脑前坐下。开机，打开软件，对照着模板，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她的背挺得很直，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的速度不快，但很稳。
殷英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分析。
但嘴角，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林渊”约的地方，在城东一家会员制茶馆，叫“听松阁”。
苏璃按地址找过去，是在一条很深的巷子里。
门脸极小，木门上挂着一块乌木牌匾，字是阴刻的，填了青绿，很雅，但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报了预约的名字，穿着棉麻长衫的侍者引她进去。
里面别有洞天，小桥流水，竹影婆娑，包厢都是独立的，私密性极好。
推开“竹里馆”的门，林渊已经在里面了。
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穿着浅灰色的中式立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腕上戴着一串看不出材质的深色珠子。
头发理得很短，眉眼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安静，但存在感很强。
“苏小姐，请坐。”他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不高，很温和，像这茶馆里煮茶的水。
苏璃在他对面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林渊没问她要喝什么，自顾自地烫杯、温壶、洗茶、冲泡。
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常跑的。茶汤是漂亮的金黄色，他倒了两杯，推一杯到她面前。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朋友从狮峰带的，还算不错。”
苏璃道了谢，端起杯子。茶香清冽，入口回甘，确实是好茶。
但她没心思品。
“林先生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林渊笑了笑，也端起茶杯，不急着喝，只是看着杯子里舒展的茶叶。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听说了‘璃光’的故事，对苏小姐本人，有些好奇。”
他抬起眼，透过镜片看她，“一个大学生，白手起家，在这么短时间里，做出一个让‘悦茶’、‘饮宝’甚至长青生物都头疼的品牌。这本身，就很有意思。”
苏璃没接话。
“尤其是你们的产品。”林渊抿了口茶，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我找人买来试过。‘灵蕴’系列，还有最近传闻在测试的那个新品……效果，很特别。”
他顿了顿，看向苏璃，眼神里有探究，但更多的是那种学者式的、纯粹的好奇。
“那不是普通的食品工艺能解释的。里面的活性成分协同效应，超出了目前主流营养学和食品科学的认知框架。
更接近……嗯，怎么说呢，更接近一些古籍里记载的‘药食同源’、‘君臣佐使’的理念。甚至，有点古中医里‘方剂’的意思，但用的是现代植物提取物。”
苏璃心里微微一凛。
这个人，看得太透了。
但她脸上没露出来，只是平静地说：“林先生对这方面很有研究？”
“略懂皮毛。”林渊笑，“我本科学生物，后来跑去读了历史，博士论文做的是中国古代炼丹术与早期化学的关联。
所以，对这类‘跨界’的东西，特别感兴趣。”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
“苏小姐，这个世界很大。主流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未必就不存在。
比如，某些流传了很久的‘民俗偏方’，用现代仪器一分析，成分平平无奇，但就是有效。
又比如，一些古老的修行法门里，提到的‘导引’、‘吐纳’，现在被一些人包装成‘能量疗法’、‘灵修’。”
他看着苏璃，镜片后的眼睛很亮。
“我知道，海外有几个不那么主流的学术团体，还有一些……嗯，算是‘非公开’的研究机构，一直在搜集、研究这类‘超常案例’。
他们对能稳定产生特殊效应的物质、方法，非常感兴趣。”
苏璃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已经有点凉了，入口微涩。
“林先生是在提醒我，要小心？”
“算是吧。”林渊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闲适的姿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手里有的东西，在某些人眼里，可能是宝贝，也可能是……需要被‘管控’或者‘研究’的对象。”
他笑了笑，从旁边椅子上拿起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线装书，递给苏璃。
“一点小礼物。我前几年在滇南一个旧书摊上淘的，讲当地一些少数民族用的特殊植物，还有他们祭祀、治病时的一些土法。
里面有些内容，挺有意思。或许，对你的‘研究’有点启发。”
苏璃接过书。书很薄，纸页泛黄，边角有磨损。翻开，是竖排的繁体字，配着些粗糙的手绘植物插图。
“谢谢。”她合上书，看着林渊，“林先生今天说的，我会记住。”
“不用谢我。”林渊摆摆手，“就当是同道中人，一点交流。这世界有意思的事情不多，能遇到一个，不容易。”
离开“听松阁”，巷子里的风一吹，苏璃才发觉，自己后背有点湿。
林渊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他没有云紫嫣那种侵略性的试探，也没有陆沉那种复杂的拉扯。
他就像一个路过的、博学的观察者，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停下来点评几句，然后送你一本相关的旧书。
但这种“旁观者清”，反而更让她心悸。
他看到了多少？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陆沉。
只有一句话：“见完了？离林渊远点。他和海外一个研究‘人体潜能’的机构有联系，背景不干净。”
苏璃站在巷口，看着屏幕上的字。
过了几秒，她打字回复：“你呢？陆家又代表什么？”
发送。
等了一会儿，回复来了。
“我代表我自己。至少现在是的。”
苏璃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锁屏，把手机塞进口袋。
代表自己？
在这种盘根错节的利益网里，真的能“代表自己”吗？
她不知道。
回店里的路上，苏璃拐去电子城，买了几刀质量好点的黄表纸，还有朱砂、狼毫笔。
不贵，但比之前在地摊上买的强多了。
晚上，打发走高洁她们，锁了店门。她没进空间，就在二楼休息室的沙发上，把东西铺开。
黄纸裁成巴掌大小，朱砂用矿泉水调匀。
笔是新的，需要开锋。她用手指捻着笔尖，一点点把毛理顺，蘸了朱砂，悬在纸面之上。
静心。
她要画“静心符”。
笔尖落下，手腕悬空，灵力顺着笔杆，缓缓注入笔尖，混合着朱砂，在黄纸上留下第一道红色的轨迹。
不能断，不能抖。每一笔的粗细、转折、顿挫，都有讲究。灵力输出的多少、快慢，更要控制得妙到毫巅。
她画得很慢。
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闪过各种画面。
陆沉把文件袋推过来时，那副“我就是路过”的疏离表情。他转身离开时，风衣下摆扬起的弧度。
苏毅坐在店外台阶上，脚边的烟头，和他递来U盘时，沙哑的嗓音。
云紫嫣指尖拂过她手背时，那种带着探究和玩味的触感。
林渊镜片后，那双仿佛能看透很多东西的、温和又锐利的眼睛。
还有小欣擦桌子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认真。高洁喝下“王牌”时，瞪大的眼睛。殷英皱着眉记录数据的样子。
各种面孔，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笔下的线条，微微一颤。
“嗤”
轻响声中，黄纸上才画到一半的红色符纹，突然扭曲，然后整张纸无风自燃，瞬间化成一撮灰烬，落在桌面上。
失败了。
苏璃放下笔，看着那撮灰，长长吐出一口气。
额头有细汗。
她意识到，自己心乱了。
修真修真，修的不只是灵力，更是心境。心不静，如何驾驭灵力？如何画出稳定的符箓？
她闭上眼，深呼吸。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点点压下去。像是把混了沙子的水，慢慢澄清。
我是苏璃。
我在画符。
我需要这张符，帮助我在周五保持绝对的冷静。
其他的，都不重要。
睁开眼。
眼神重新变得平静。
提笔，蘸朱砂，落笔。
这一次，手腕很稳。红色的线条在黄纸上流淌，蜿蜒，交织，逐渐形成一个繁复而和谐的图案。
笔尖提起的最后一刻，她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丝极细微的神识之力注入符胆。
“嗡……”
空气中，似乎有极淡的波动闪过。
黄纸上的红色符纹，隐隐亮了一下，随即内敛。整张符箓，透出一股让人心神安宁的、极微弱的气息。
成了。
苏璃放下笔，拿起那张“静心符”。纸还是温的，上面的朱砂还没完全干透。
她成功了。虽然只是最基础的静心符，效果可能也就持续几个小时，能让她在嘈杂中稍微心静一点。
但，这是她自己画出来的。
一种微弱的、但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在心里漾开。
她把符纸折成三角，贴身收好。然后，把剩下的黄纸朱砂收拾干净。
夜很深了。
窗外，城市还没完全睡去，远处有零星的灯火。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苏毅下午发来的一份文档。
《“璃光”产品溯源系统1.0版架构说明及部署方案》。文档很长，很专业，图文并茂。最后附了一句话：
“系统核心框架已搭建完成，可随时部署测试。具体细节，如需讨论，可约时间。”
措辞客气，公事公办。
和以前那个会默默给她带夜宵、会在店外等她到天亮的苏毅，不太一样了。
苏璃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她关掉文档，点开通讯录，找到苏毅的名字，编辑了一条信息：
“文档收到，很详尽。辛苦了。明天下午两点，公司会议室，讨论部署细节？”
点击发送。
过了大概五分钟，回复来了。
就一个字：“好。”
周四，检查前一天。
空气里的紧张感，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高洁一大早就来了，眼圈有点黑，但精神亢奋，拉着赵昭核对最后一遍媒体应对话术。
殷英在研发室做最后的设备校准和环境检测，小欣跟在她身后，抱着记录本，像个认真的小尾巴。
苏璃在办公室，对着电脑，最后一次模拟检查流程。
从进门接待，到文件出示，到现场操作演示，到可能的刁钻问题应答……每一个环节，都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下午，她和苏毅开了个短会，确定了溯源系统在明天检查中的展示节点和方式。
整个过程，苏毅专业、冷静，除了技术问题，一句题外话都没有。
会开完，他收拾东西准备走。
“苏毅。”苏璃叫住他。
苏毅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平静，带着询问。
“明天……”苏璃顿了顿，“谢谢。”
苏毅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应该的。明天，我会在技术后台保障。有事，随时叫我。”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
门轻轻合上。
苏璃坐在椅子上，看着关上的门，心里空了一下。
但很快，她摇摇头，把这点情绪甩开。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晚上，她早早回了租住的小屋。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舒服的睡衣。没有进空间，也没有再想工作的事。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成三角的“静心符”，想了想，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从里面拿出一个装首饰用的、衬着柔软丝绒的小盒子，把符纸小心地放进去，然后，把盒子塞到了枕头底下。
躺下，关灯。
屋子里一片漆黑。
枕头底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清凉的气息渗出来，慢慢包裹住她。
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呼吸渐渐均匀，心跳变得平缓。
她竟然，很快睡着了。
没有做梦。
一夜好眠。
第二天，周五。
清晨六点，天还没完全亮透。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嗡嗡的，不吵，但足够把人叫醒。
苏璃睁开眼。
没有往常早起时的昏沉和抗拒。大脑异常清醒，身体放松，像是睡了很久很久。
她坐起身，第一件事是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小盒子，打开。
里面的三角符箓，颜色似乎暗淡了一点点，但形状完好。
她合上盒子，收好。然后拿起手机。
屏幕上有好几条未读信息。
高洁发来一个“奋斗”的表情包，附言：“璃姐，准备好了！干他丫的！”
赵昭的信息很简洁：“所有文件已就位，已备份三份。随时可取用。”
殷英发了一张研发室一尘不染、设备待机的照片，配文：“一切正常，等你来。”
小雅的信息是五分钟前发的：“璃姐，早上好！我已经到店里了，在做最后一遍清洁。加油！我们一定行！”
苏璃一条条看完，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然后，她往下翻。
陆沉的信息，是凌晨两点发的。只有两个字：“稳住。”
她看着那两个字，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没回。
最后，是苏毅的信息。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截图。
是那个溯源系统的后台管理界面。界面最上方，有一个醒目的绿色指示灯，旁边标注着：“系统状态：已就绪”。
截图下面，再无他言。
苏璃看着那张截图，看着那个绿色的“已就绪”，看了很久。
然后，她锁屏，起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清晨的天光涌进来，有些薄雾，但能看见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今天，是个晴天。
她深吸一口气，晨间微凉的空气涌入肺叶。
转身，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换衣服。
镜子里的人，眼神清澈，平静，坚定。
她拿起梳子，把长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
穿上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平底皮鞋。
最后，从抽屉里拿出那枚苏毅送的、用子弹壳打磨的挂饰，挂在脖子上。
冰凉的金属贴在锁骨下方，带来一丝清晰的凉意。
一切收拾妥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