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财经》十月刊的封面，用了苏璃的照片。
不是摆拍，是抓拍。照片里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站在航大店的操作台后，正低头用温度计测一锅刚熬好的糖浆。
侧脸被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照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表情专注，嘴角有很淡的、近乎无意识的弧度。
背景是暖色调的店面和隐约可见的、写着配比的白板。整个画面干净，温暖，带着一种不刻意的、扎实的“正在做事”的感觉。
封面标题是手写体，很大：“20岁，从大学城走出的‘奶茶女王’：苏璃与她的‘璃光’神话”。
杂志是周六上市的。
高洁一口气买了二十本，店里的展示架、收银台、甚至卫生间门口都摆了一本。
她拿着杂志，对着封面啧啧感叹：“看看，看看这构图，这光影！璃姐，你这简直可以原地出道了！”
苏璃接过杂志，翻开来。
内页是整整八版的专访。记者文笔不错，没写太多煽情的东西，主要围绕“产品力”“供应链”“品牌差异化”这几个点展开。
中间穿插了几张照片：她在农大牧场看奶牛，和殷英在研发室调试设备，还有一张是之前检查时，她拿着那杯“本源·醒神”面对镜头的侧影。
文章最后一段写着：“在资本疯狂涌入新茶饮赛道的今天，‘璃光’坚持不融资、不开放加盟、严格控制原料和品控的‘慢打法’，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苏璃说，她不怕慢，怕的是为了快而丢了根本。这份定力，或许正是这个年轻品牌能在混战中杀出血路的关键。”
苏璃合上杂志，放到一边。
心里没什么波澜。甚至有点想笑。“神话”？哪有什么神话。
不过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拼了命想抓住点什么，然后运气不算太差罢了。
但杂志带来的效应是实实在在的。
接下来一周，店里的客流量又涨了三成。
电话从早响到晚，有想采访的媒体，有寻求合作的供应商，最多的是各种投资机构：名字一个比一个响亮，条件一个比一个诱人。
最重量级的，是陆峰通过“东海创投”递过来的那份A轮融资意向书。
估值开到了八千万。
苏璃把意向书打印了三份，周六下午，把高洁、赵昭、殷英叫到办公室。
苏毅也被她请来了，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安静地听着。
“都看看。”她把文件推过去，“陆峰那边的意思，投两千万，占25%的股份，要一个董事会席位，和一票否决权。”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的呼呼声。
高洁第一个拿起文件，翻得哗哗响。看到估值数字时，她眼睛瞪大了：“八千万？！璃姐，咱们店……值这么多？”
“估值是估值，钱是钱。”赵昭推了推眼镜，接过文件，看得很慢，很细，
“两千万现金进来，我们能做很多事。全国铺开，营销砸下去，年底门店数翻倍都有可能。”
“但代价是控制权。”殷英没看文件，她看着苏璃，眉头皱着，
“一票否决权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以后店里任何重大决策，原料采购、新品研发、门店拓展……只要他们不同意，我们就动不了。
这店，还算我们的吗？”
“话不能这么说。”高洁反驳，
“人家真金白银投钱，要点保障也正常。再说了，背靠陆氏这棵大树，供应链、渠道、人脉，都不是我们现在能比的。这叫资源整合！”
“资源整合？”殷英声音冷了点，“陆峰之前怎么对我们的，忘了？他那是想整合吗？他是想吞！”
“今时不同往日嘛。”高洁说，“现在我们手里有‘王牌’，有品牌，有话语权。合作条件可以谈。”
“怎么谈？一票否决权这条，他们会放弃吗？”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声音都不大，但话里的火药味渐渐出来了。
赵昭放下文件，看向苏璃：“璃姐，从财务角度，这笔钱能极大缓解我们的资金压力，加速扩张。
但从风险角度，让渡核心控制权，等于把命脉交到别人手里。
陆峰不是善茬，将来如果理念不合，他会用这一票否决权卡死我们。”
她顿了顿，补充：“而且，接受了陆峰的投资，就意味着彻底绑在陆家的战车上。陆沉那边……你考虑过吗？”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苏璃。
苏璃没说话。她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个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苏毅身上。
“苏毅，你觉得呢？”
苏毅抬起头，看着她。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连帽卫衣，头发有些乱，像是刚起床。眼睛里有血丝，但眼神很清醒。
“我只管技术层面，我不懂商业。”他开口，声音有些哑，
“但我知道，如果系统底层代码的控制权不在自己手里，那这个系统随时可能变成别人的武器。商业……应该也差不多。”
很朴素的类比，但一针见血。
苏璃点点头，收回目光。她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薄很多，只有两页。
“这是‘本位的茶’的林薇，刚发过来的合作草案。”
她说，“她们想每月从我们这里增加采购特制的果汁浓缩基液，还有他们指定的几种特殊品种水果。量比之前的大了两倍，而且价格开得比以前高了10%。按月结算，预付。”
她把文件推过去。
“如果我们签这个，加上和云紫嫣那边的供应协议，每月稳定的原料供应收入，大概在三百八十万左右。
虽然不像融资那样一次性拿到大笔钱，但细水长流，而且……控制权百分之百在我们自己手里。”
高洁、赵昭、殷英都愣住了，拿起那份草案快速浏览。
“林薇……”殷英若有所思，“‘本位的茶’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在长三角口碑很好。她们越来越看中我们的原料，本身就是一种品质背书。”
“但这钱……还是慢啊。”高洁皱眉，“三百八十万，听起来多，但我们要开新店，要建中央厨房，要升级安保系统……哪儿哪儿都要钱。
两千万现金，能做的事太多了。”
“是能做很多事。”苏璃看着她，目光平静，“但做了之后，店还是不是我们的，就不好说了。况且云紫嫣是预付六个月，一千两百万，够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是周末午后熙攘的大学城街道，阳光很好，学生们三五成群，空气里有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甜香。
“我知道，拒绝陆峰，看起来保守，甚至有点傻。”
她背对着她们，声音不高，但清晰，
“两千万，八千万估值……这些数字听起来很诱人。
有了这笔钱，我们能快速铺开，占领市场，把‘饮宝’彻底打趴下，甚至能走出东海市。”
她转过身，看着她们。
“但然后呢？资本是逐利的。他们投钱，要的是十倍、百倍的回报。
为了这个回报，他们会要求我们加速开店，降低成本，推出更多‘爆款’……到时候，‘璃光’还会是现在的‘璃光’吗？
我们还能不能静下心来，等一颗果子自然熟透，慢慢调试一杯饮品的口感？”
她走回桌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我想做的，不是一个靠资本催熟、快速扩张然后快速凋谢的泡沫品牌。
我想做的，是一个哪怕慢一点，但每一步都走得稳，东西足够好，能让人记住、能活得长久的牌子。”
她目光扫过高洁、赵昭、殷英，最后落在苏毅身上。
“这需要钱，但不需要那么多、那么急的钱。
更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我们把根扎得再深一点。
林薇的这笔增购订单，云紫嫣的预付款，加上我们自己的利润，足够我们按自己的节奏，把该做的事一件件做好。”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坚定。
“所以，我决定，拒绝陆峰的融资。接受林薇的合作。‘璃光’的路，我们自己一步一步走。”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
只有窗外的市声隐隐传来。
高洁看着苏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肩膀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
“行！璃姐你说怎么走，我就怎么跟！自己就自己，怕个球！”
赵昭推了推眼镜，也笑了，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支持。自己掌握节奏，心里踏实。”
殷英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亮亮的。
苏毅靠在椅背上，看着苏璃，嘴角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很快消失，但苏璃看到了。
“好了，干活。”苏璃拍拍手，“高洁，回复‘东海创投’，婉拒。赵昭，和林薇那边敲定合同细节。殷英，原料供应计划要重新排，保质保量。苏毅……”
她看向他。
苏毅抬起眼。
“新店的安防系统和总部数据中心的升级，拜托你了。”
“嗯。”苏毅点点头，起身，“我去机房看看。”
晚上十一点，苏璃才从店里出来。
和林薇的合同细节谈完，又盯着殷英做了新一批原料的预处理，等一切忙完，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深秋的夜风很凉，她裹紧了风衣，把帆布包挎在肩上，往租住的小区走。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过两个路口，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时，她脚步微微一顿。
炼气七层后期的神识，如今能清晰覆盖周身七十米范围。
在这个范围内，一切细微的动静、气息、甚至情绪的波动，都像水面的涟漪，能被她的灵觉捕捉到。
此刻，她“感觉”到，身后大约五十米左右，有辆车。
黑色的，普通的国产SUV。从她出店门拐上主路开始，就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
她快，它也快一点；她慢，它也慢下来。她拐进小街，它也在街口停下，没开进来，但也没走。
不是巧合。
苏璃的心跳快了一拍，但呼吸依旧平稳。她没有回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继续往前走，步伐节奏不变。
同时，她将灵觉凝聚，像无形的触手，向后延伸。
捕捉到了。车里两个人。驾驶座是个平头男人，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气息沉稳，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冷漠。
副驾是个年轻人，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个类似望远镜的东西，正对着她这个方向。
不是陆峰的人。陆峰的人她“见过”，气息不是这样。
也不是云紫嫣的。云紫嫣要的是掌控，不是这种阴暗的尾随。
那会是谁？陆沉说的“看不见的敌人”？林渊警告过的、对“特殊案例”感兴趣的势力？
脑子里念头飞转，脚下却没停。她摸出手机，没解锁，直接用指纹滑开，快速点进通讯录，找到陆沉的名字，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喂？”陆沉的声音传来，背景很静，应该是在室内。
“我，苏璃。”她声音很平静，像在闲聊，“刚从店里出来，在回去的路上。嗯，就我一个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加快了一点脚步，同时灵觉牢牢锁定后方那辆车。
电话那头，陆沉默了一下。他显然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寻常。
“位置。”他只说了两个字。
“青云路，快到松涛苑小区了。”苏璃说，目光飞快扫过路边的店铺招牌和路灯编号，“这边路灯有点暗，走起来还挺……需要点胆量的。”
她在暗示自己的处境和位置。
“站着别动，等我。”陆沉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电话别挂。”
“好。”苏璃应道，脚步却不停。站着不动？那不成靶子了。
她走到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门口，玻璃门透出明亮的光。她推门进去，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响。
“欢迎光临。”值班的店员是个年轻女孩，正靠着收银台打瞌睡，迷迷糊糊地抬头打招呼。
苏璃对她笑了笑，走到最里面的货架区，假装挑选商品。
灵觉中，那辆黑色的SUV缓缓开过了便利店门口，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走了？
不，可能是绕路，或者在前方等着。
“苏璃？”陆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进便利店了。”苏璃压低声音，拿起一包饼干，走到收银台，“买点东西。没事了，可能是我多心了。”
她付了钱，拎着袋子，又在店里磨蹭了两分钟，才推门出去。
街道上空空荡荡。那辆车没再出现。
灵觉范围内，也没有再出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
“我出来了，没事了。”她对电话说，“应该走了。”
电话那头，陆沉沉默了几秒。然后，她听到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的声音，像是刚刚一直屏着呼吸。
“地址发我。我过去。”他说。
“不用了，真没事了。”苏璃说，“我自己回去就行，很近。”
“苏璃。”陆沉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压着明显的火气，
“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深更半夜，一个人走夜路，还被人盯上！你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
他的语气很冲，带着后怕，还有……一种强烈的、被压抑的怒气。
苏璃皱了皱眉：“我知道有危险，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了。我也处理了，没出事。”
“处理？进便利店就叫处理？！”陆沉的声音拔高了，“这次是便利店，下次呢？
如果对方不止是跟踪，是直接动手呢？你就这么自信能应付？！”
苏璃停下脚步。夜风吹在脸上，有点冷。
“那你想我怎么做？再说我的身手你不是不了解。”她问，声音也冷了下来，“出门带八个保镖？还是干脆别出门了？”
“我是让你小心点！”陆沉几乎是低吼出来，
“尤其是现在！你刚拒绝了陆峰，转头又跟云紫嫣签了那么大笔合同！
你真以为他们是吃素的？真以为那些钱拿得那么容易？！”
他终于说出来了。
苏璃握着手机，站在清冷的街头，忽然觉得有点累。
“所以，”她慢慢地说，“你是在怪我，不该和云紫嫣合作？不该拿她笔笔钱？”
电话那头，陆沉像是被噎住了，呼吸声很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
“苏璃，云紫嫣那个女人……她不简单。
她给你的，远比你想象中想要的更多。
她看中的，也绝不只是你那点‘精华液’。你跟她合作，是在与虎谋皮。风险……太大了。”
“我知道有风险。”苏璃说，声音平静无波，
“但我衡量过，我需要那笔钱，也需要她暂时稳住陆峰。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风险我自己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陆沉的声音又激动起来，
“你知不知道陆家、云家，还有那些藏在后面的势力，水有多深？！你玩不过他们的！”
又是这句话。
和那晚他在她楼下，劝她离开东海时，一模一样的话。
苏璃闭了闭眼。
“陆沉，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我，苏璃，承担得起！”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谢谢你的关心。但这是我的路，我的选择。风险我知道，后果我也会负责。
如果你觉得，我选了和云紫嫣合作，是走了一步险棋，是不听劝……那很抱歉。我们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电流的细微噪音，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陆沉什么也没再说。
“嘟—嘟—嘟—”
忙音响了起来。
他挂了电话。
苏璃拿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她站在原地，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脖颈里，那枚子弹壳挂饰贴着皮肤，冰凉。
她抬起头，看着远处小区里零星的灯火。
心里某个地方，有点空，也有点涩。
但更多的是，一种清晰的、冰冷的清醒。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她决定走上这条注定孤独、注定荆棘遍布的路开始，就该明白的。
她握紧手机，迈开脚步，朝着那点灯火，稳稳地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