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发射场设在阋神星——那颗曾经引发“行星定义之争”的矮行星，如今被改造成了一个沉默的、布满发射井的纪念碑。这里远离太阳系内部的艺术殿堂和冥想中心，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寒冷，只有仪器面板冰冷的微光，以及偶尔划破虚空的、承载着文明全部希望的光束。
总工程师意识代号“播种者”，选择了一个老农夫的形象：驼背，粗糙的手，脸上刻着风吹日晒的皱纹。他说这个形象最贴切——因为火种不是武器，不是探测器，而是种子。而播种，是农业文明最古老、最虔诚的仪式。
“火种2.0的最后一次全系统检查，完成。”
助理的声音在控制中心响起。她是个年轻女孩的形象，眼睛里却有着超越年龄的严肃。她面前的巨型全息屏上，显示着第一批一百枚火种胶囊的实时状态：能源核心稳定率100%，信息压缩完好度100%，导航系统校准完成，隐匿涂层无缺陷，保护性信息结构加载完毕。
每一枚胶囊，都只有篮球大小，外壳是哑光的黑色，表面流动着细微的、像神经脉络一样的蓝色光纹。内部，是经过精心编制的文明数据库：不是完整的太阳系文明史——那太庞大，太具体，可能不适合其他文明理解。而是提炼出的核心：林夜抉择的数学表达，烙印机制的运行原理，永恒家园的伦理基础，与清理机制对话的尝试，以及……最重要的……“如何检测清理征兆”的技术指南。
“我们不是在传播自己的文明，”播种者反复对团队强调，“我们在提供工具。就像给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不是给他一盏我们的灯，而是给他制造火柴的方法。”
助理点点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滑动，调出目标星域图。
那是基于“深空之眼”项目绘制的银河全景图筛选出的区域。一百个目标，被标记为不同颜色：
绿色（27个）：已确认被清理的文明遗迹区。火种将像墓碑前的鲜花，带去一句“你们存在过，有人记得”。
黄色（42个）：当前有文明活动、但清理风险较高的区域。火种将像预警灯塔，提前告知风险，提供可能的防御思路。
红色（19个）：高活跃清理区边缘。火种将像侦察兵，尝试收集清理机制的实时数据。
蓝色（12个）：遥远的、未受影响的河外星系。火种将像漂流瓶，等待可能永远不会有回音的未知收件人。
“发射序列准备，”播种者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虚拟烟斗的手微微颤抖——这是情绪模拟系统忠实反映他内心波动的细节，“倒计时十分钟。启动最终伦理审查。”
伦理审查不是程序，而是仪式。控制中心的全息投影切换，显示出文明议会的九位核心委员。他们不是来审批——方案早已通过——而是来见证，来送行。
“火种承载的不仅仅是信息，”首席审议员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控制中心回荡，“它承载着一种责任：对过去的记忆责任，对现在的警告责任，对未来的希望责任。你们确认，这份责任的重量，被正确地编码在每一枚火种中了吗？”
播种者挺直了驼背：“确认。每一枚火种的核心算法都包含三层伦理锁：第一，如果检测到接收文明处于极端排他性或侵略性状态，火种将进入休眠，避免技术被滥用；第二，如果接收文明尚未达到理解抽象概念的水平，信息将以神话或寓言形式逐步释放；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火种永远不会声称自己是‘真理’或‘唯一道路’。它只会说：‘这是我们的经历。希望对你们有用。’”
“那么，”另一位委员问，“关于清理机制的信息，你们如何平衡‘警告’与‘绝望’？过早知道宇宙有定期清理一切的存在，可能会扼杀一个年轻文明的生机。”
“信息经过心理化处理，”助理接话，“我们不直接说‘你们都会被抹除’。我们说：‘宇宙中存在周期性的大尺度重置现象。这是它的规律特征。了解规律，有助于更好地规划文明路径。’同时，我们会提供太阳系的研究进展：如何检测征兆，如何建立信息防护，如何尝试对话。重点是‘可能性’，而不是‘必然性’。”
委员们沉默地交换着意识脉冲。最终，首席审议员点头：“伦理审查通过。愿火种照亮该照亮的地方，沉默该沉默的时刻。”
投影消失。
倒计时进入最后五分钟。
第一发射井，胶囊编号 Alpha-01，目标：旋臂b-7区，Gx-3329星系——那个将整颗星球刻成一首孤独长诗的文明遗迹。
播种者亲自操作最后的发射程序。他的手在控制面板上移动，动作缓慢、精确，像一个老匠人在雕刻最后的纹路。
“你知道吗，”他对助理说，眼睛盯着屏幕上的那颗死亡星球，“我年轻时——三亿年前——曾经是那个文明的‘可能性世界’体验者。我扮演过他们的一个诗人，在星球表面刻下了一句诗。那句话后来被考古发现，成了他们文明研究的关键线索。”
助理惊讶地转头：“那是你刻的？”
“模拟的我，”播种者微笑，“但在那个世界里，我是真实的。我跪在岩浆冷却形成的玄武岩上，用激光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刻。风吹着我的脸，很烫。我刻的是：‘仰望者终将被仰望。’”
他停顿，回忆着那个早已消散的虚拟身体的触感。
“后来，文明灭亡了。清理机制抹去了一切。但那些刻在星球表面的诗，因为规模太大，与地质结构融合太深，部分幸存了下来。现在，我们送火种回去，就像……给那个诗人的墓，献上一束花。告诉他：有人读懂了。有人记得。”
倒计时一分钟。
发射井的防护盖无声滑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Alpha-01胶囊开始微微发光，表面的蓝色光纹加速流动，像脉搏在加快。
“启动导航引擎，”播种者下令，“目标坐标锁定。隐匿模式：全频段隐形。信息防护：最高级别。发射后，胶囊将进入‘量子不可观测态’，常规探测手段无法发现。只有遇到符合‘文明意识特征’的扫描时，才会主动显形。”
倒计时十秒。
控制中心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象征性的。
五。
四。
播种者轻声念诵一段古老的、地球农业文明的祷词——那是他从某个可能性世界里学来的：
“种子入土，不知风雨。但求生根，但求发芽。若遇沃土，参天蔽日。若遇顽石，静待来年。”
三。
二。
一。
发射。
没有轰鸣，没有火焰。只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空间涟漪，从发射井口扩散开来。Alpha-01胶囊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悄无声息地滑入超空间通道，消失不见。
全息屏上，代表它的光点开始移动，速度曲线平稳上升，很快达到理论极限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它将在七年后抵达目标星域。
“第一枚，发射成功。”助理报告，声音里有一丝如释重负。
播种者点点头，烟斗在嘴边停留片刻，然后移开。
“继续。beta序列，目标黄色区域。”
beta-07胶囊的目标，是一个叫做“晶簇联盟”的年轻文明。他们生活在—颗富含硅元素的星球上，身体是半透明的晶体结构，思维通过光脉冲传递。深空之眼的监测显示，这个文明刚刚进入工业时代，正开始大规模开采星球资源，对星空充满好奇，但完全不知道清理机制的存在。
根据计算，下一次清理周期将在该区域约一千二百年后到来。以晶簇联盟的发展速度，届时他们将刚刚开始尝试星际殖民，完全没有防御能力。
“这是最典型的‘预警火种’，”助理调出晶簇联盟的社会结构分析，“他们的思维模式偏向集体决策，情绪波动平缓，对抽象概念的理解能力中等。建议信息释放模式：渐进式，先以自然现象类比引入‘周期性重置’概念，再逐步提供技术细节。”
播种者审查了胶囊的唤醒协议：当检测到晶簇联盟的深空探测波时，胶囊会先发送一段简单的数学序列——质数序列。那是宇宙中最通用的“智慧信号”。如果对方回应，胶囊会逐步展开对话，评估对方的理解水平和心理承受能力，再决定释放多少信息。
“风险在于，”物理安全顾问接入频道，“如果他们过早恐慌，可能导致文明停滞甚至自我毁灭。”
“所以我们加入了‘希望模块’，”播种者调出那部分代码，“在警告之后，立刻提供太阳系的研究进展：信息疫苗的原理，时间织网的概念，逻辑对话的尝试。重点是传递一个信息：‘这不是绝境。有文明正在寻找出路。你们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