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拂袖而去,显通寺客堂内的空气却并未轻松几分,反而因那未尽的杀机与弥漫的猜忌,更显沉滞。
刘伯温端坐椅中,闭目调息,脸上不见血色,唯有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方才与胡惟庸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心力损耗,尤甚于与阿嘎拉斗法。龙怨反噬如影随形,灵台深处那细密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代价的沉重。
铁冠道人烦躁地踱着步,酒葫芦也忘了喝,嘴里不住念叨:“胡惟庸这厮,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这么一闹,就算暂时退去,也必在朱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小子,咱们得早做打算!”
宋濂亦是忧心忡忡:“先生,胡参政提及燕王之事,分明是触碰了陛下逆鳞。即便先生曾密奏,然天威难测,只怕……”
刘伯温缓缓睁开眼,眸中虽带倦意,却依旧清明如寒潭:“他今日前来,问罪是假,试探是真。一则试探我伤势深浅,二则试探陛下对我信任几何,三则……”他顿了顿,目光扫向门外,“试探毛骧的态度。”
毛骧自胡惟庸离去后,便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口,如同石雕,方才堂内激烈的交锋,他似乎充耳不闻。
“毛指挥使,”刘伯温忽然开口,声音平和,“方才胡参政所言,你有何看法?”
毛骧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硬表情:“末将只知奉命行事,护卫大人安全,至于朝堂之争,非末将所能置喙。”
滴水不漏。
刘伯温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转而道:“北元余孽虽暂退,但其根基未损,浑天教更是在暗处虎视眈眈。五台山之事尚未了结,需得清查残余,安抚僧俗,以免再生事端。这些,还需毛指挥使多多费心。”
他将善后事宜推给毛骧,既是分权,也是观察。
毛骧抱拳:“分内之事,末将这就去安排。”说完,转身大步离去,步伐沉稳,看不出丝毫异样。
“滑不溜秋的泥鳅!”铁冠道人啐了一口。
刘伯温摇了摇头:“他身处夹缝,自有其难处。眼下,我们更需在意的是胡惟庸下一步的动作,以及……那‘九九归一’之局。”
他取出怀中那张描绘着黄山阵纹的纸张与神秘帛书,在桌上铺开。五台山龙脉已斩,但此地似乎并未出现类似的明显阵纹。是隐藏得更深,还是……这“代王将星脉”并非那大阵的核心组成部分?
“道兄,你精通阵法,可能看出,这五台山地脉,与黄山阵纹可有隐晦关联?”
铁冠道人凑过来,脏兮兮的手指顺着图纸上的纹路比划,又闭目感应了片刻地脉,眉头紧锁:“怪哉……此地龙气虽断,残留的地脉走势却与那夺灵阵纹并不完全契合,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或者,此地本身并非最佳布阵点,只是被强行催谷利用。”
“干扰?强行利用?”刘伯温若有所思,“莫非……是因为紫微星力?”
他回想起昨夜引动帝星之力镇压将星的情景,那股堂皇正大的力量,或许在斩龙的同时,也无意中扰乱、甚至净化了此地可能存在的阵法痕迹。
“若真如此,倒是歪打正着。”刘伯温指尖轻叩桌面,“但浑天教经营此地已久,绝不会只有明面上这一处布置。阿嘎拉虽败,但其背后还有北元国师,乃至那神秘的‘龙帝’……”
线索似乎又变得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看守俘虏的锦衣卫百户匆匆进来禀报:“大人,那番僧阿嘎拉……伤势过重,方才咽气了。”
刘伯温眉头微蹙:“可曾留下什么话?”
百户摇头:“未曾,只是临死前,一直死死盯着北方的天空,嘴唇蠕动,似乎……在念着什么‘白鹿’、‘圣山’……”
白鹿?圣山?
这与之前慧明法师所言僧人临终呓语吻合。草原传说中,白鹿常与王权、神迹相伴。“圣山”则指向更北方,或许是漠北某处神秘之地,那北元遗玺的真正来源,或者……那“龙帝”的藏身之所?
“那北元王子巴图呢?”刘伯温问。
“王子惊吓过度,又受龙气反噬,一直昏迷不醒,医官看了,说是心神受损,能否醒来,尚未可知。”
唯一的活口也失去了价值。对手行事之狠绝,不留丝毫余地。
刘伯温沉默片刻,道:“将阿嘎拉尸身妥善处置,巴图王子好生看护,或许日后还有用处。”
“是。”
百户退下后,宋濂低声道:“先生,如今五台山之事已了,胡惟庸又虎视眈眈,我们是否应尽快回京,向陛下当面陈情?”
回京?
刘伯温望向南方,眼前仿佛浮现出朱元璋那深沉难测的目光。此刻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在胡惟庸已然构陷的舆论下,他能否见到皇帝,见到后又能否说清,都是未知之数。
更何况,龙脉未斩尽,浑天教未除,“九九归一”之局未破,他怎能半途而废?
“此时回京,并非良机。”刘伯温缓缓摇头,“陛下命我斩龙定鼎,如今尚有诸多龙脉未平,岂能因谗言而废公事?我等……需继续前行。”
“继续?”铁冠道人挑眉,“去哪?胡惟庸那厮肯定盯着咱们呢!”
刘伯温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与帛书上,脑海中飞速推演。五台山线索虽断,但“白鹿”、“圣山”指向北方,而根据之前感应与朱元璋密令,北方确有龙脉需斩。然而,胡惟庸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步调。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伯温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毛骧与部分锦衣卫,可押送俘虏、携带我等‘请罪’奏疏,明面上返回南京。我等……则需秘密离开,转向下一处龙脉所在。”
“秘密离开?”宋濂一惊,“这……若无锦衣卫护卫,路上若遇险情……”
“正是要甩开这些‘眼睛’。”刘伯温语气坚决,“至于安全……道兄,可有办法?”
铁冠道人嘿嘿一笑,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和破烂布袋:“易容改扮,遮蔽气息,老道我还是有些家底儿的。保管让那胡惟庸和毛骧,摸不着咱们的踪影!”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分头准备。
是夜,月黑风高。
显通寺一处僻静禅院内,刘伯温已换上一身寻常文士的青衫,铁冠道人和宋濂也做了相应装扮。铁冠道人取出几张气息晦涩的符箓,分别贴在三人身上,灵光一闪,三人的气息顿时变得平凡无奇,混入人群绝难发现。
“走吧,小子们,咱们也当一回夜行人!”铁冠道人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三人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的锦衣卫,融入沉沉的夜色,沿着计划好的小路,离开了五台山。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毛骧收到了刘伯温留下的一封书信,言明自己为避嫌隙,先行南下查探其他线索,请毛指挥使押送俘虏回京复命。
毛骧捏着信纸,看着空荡荡的禅院,脸色阴沉不定。他沉默良久,最终将信纸收起,并未下令追赶,只是对身后亲信低声吩咐了一句:
“传讯给京里,就说……刘伯温,失踪了。”
夜色掩去了行踪,也掩去了更多的阴谋与算计。前方的路,注定更加孤寂与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