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刑侦局的电话在凌晨三点零七分响起时，林墨刚结束一台持续了十一个小时的解剖。他摘下沾着消毒水味的手套，指尖还残留着金属器械的凉意。电话那头是李建国粗哑的吼声，背景里混着嘈杂的机械轰鸣。
“林墨！快到城西老沥青厂！两个孩子可能困在罐子里了！”
林墨抓起外套往外走，走廊里撞见抱着文件袋的苏语。女孩眼睛熬得通红，手里还攥着刚整理好的尸检报告。“墨哥，我跟你去。”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坚定。
警车在空无一人的国道上疾驰，李建国在电话里补全了信息：凌晨两点，有人报案称听到废弃工厂里有孩子哭喊声，巡逻队赶到时只在厂区门口发现了一双沾着沥青的儿童运动鞋。厂区负责人说，那排圆柱形沥青储存罐已经停用三年，但上周暴雨冲垮了部分围挡，罐口的锈蚀铁盖很可能被野生动物撞开过。
“罐子里是什么情况？”林墨盯着窗外飞逝的路灯，玻璃映出他眼下的青黑。
“麻烦就麻烦在这。”李建国的声音透着焦虑，“罐子直径两米五，高四米，里面积着半罐凝固的旧沥青，表层被雨水泡得发涨，跟沼泽似的。消防已经来了，破拆设备进不去，怕震动太大让孩子陷得更深。”
苏语在副驾驶座上快速调出工厂资料：“城西老沥青厂2019年停产，现存六个储存罐，编号A1到A6，都在厂区西北角。罐口是直径六十公分的圆形铁盖，螺纹早就锈死了。”
车刚拐进工厂大门，林墨就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气味——沥青特有的焦糊味混着雨水的腥气，像一块潮湿的黑布裹住了整个厂区。六个黑黢黢的圆柱罐子并排立在月光下，像沉默的巨人，罐壁上的锈迹在探照灯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墨哥，你看这个。”苏语指着A3号罐前的泥地，那里有几个模糊的小脚印，一直延伸到罐口下方就消失了。脚印边缘沾着黑褐色的碎屑，林墨用镊子夹起一点，在手电筒下捻了捻——是半干的沥青。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贴在冰凉的罐壁上。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退去，耳边响起细碎的啜泣声，像两只受惊的小兽在黑暗里发抖。林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常人看不见的灰白。
“里面有两个孩子，”他站起身，声音比平时低沉，“大概七八岁，一胖一瘦。瘦的那个左腿被什么东西卡着了，胖的在哭，说喘不上气。”
李建国愣了一下，随即对对讲机吼道：“重点排查A3罐！准备破拆工具，动作轻点儿！”他转向林墨时，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信任——共事五年，他早已习惯这位法医偶尔“听见”的真相。
苏语递过来勘查箱：“墨哥，罐口锈得厉害，消防说可能得先切割边缘。”她注意到林墨的指尖在微微发颤，那是他感知到强烈情绪时的反应。
林墨没接工具箱，而是径直走向A3罐。罐口盖歪歪斜斜地挂在边缘，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像怪兽半张的嘴。他站在罐口旁，一股更浓烈的霉味混着沥青的腥气涌出来。
“他们叫什么名字？”林墨对着洞口轻声问，声音被罐内的回声拉长。
苏语和李建国屏住呼吸，只听见风刮过罐壁的呜咽声。片刻后，林墨眉头微蹙：“瘦的叫小宇，胖的叫壮壮。他们是偷偷爬进来的，好像在追一只猫。”
“追猫？”李建国立刻挥手，“派两个人去周围找找，看有没有流浪猫，说不定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消防队员已经架起了液压剪，金属摩擦的尖啸让林墨皱紧了眉。“别用这个，”他拦住队员，“罐口的铁锈下面是空的，用力剪会让整块铁皮塌下去，可能砸到孩子。”
“那怎么办？”消防队长急得冒汗，“不用工具根本打不开。”
林墨的指尖再次贴上罐壁，这次他闭了眼，足足半分钟才睁开。“从东侧敲，那里的锈蚀最严重，但是有三层铁皮，得一层一层敲。”他指着罐口下方三十公分处，“敲开一个三十公分见方的口就行，太大了会影响结构。”
苏语在一旁飞快记录：“墨哥，能确定他们的具体位置吗？距离罐口有多远？”
“大概两米深，”林墨的声音有些发飘，“小宇在下面一点，壮壮趴在他旁边，好像在试着拉他。他们周围的沥青是半凝固的，脚陷进去了，动不了。”
敲击声在寂静的厂区里格外清晰，每一次锤击都像打在所有人的心上。林墨站在罐口边没动，偶尔会低声说一句“慢点，小宇吓到了”或者“壮壮别乱动，会陷得更深”，听得消防队员们手心冒汗。
四十分钟后，一个方形的洞口被打开，手电筒的光柱探进去，照亮了罐内漆黑的世界。光柱扫过之处，能看到厚厚的黑色沥青像凝固的泥浆，表面还浮着一层浑浊的雨水。
“看到了！”一个消防员低呼，“在那边！两个孩子！”
光柱聚焦的地方，两个小小的身影陷在沥青里，只露出上半身。瘦点的男孩脸色惨白，左腿深深嵌在沥青中，胖点的男孩趴在他身边，嘴唇发紫，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小宇，壮壮，别怕，叔叔们来救你们了。”李建国对着洞口喊话，声音尽量放柔。
下面没有回应，只有微弱的抽泣声。林墨突然开口：“壮壮的哮喘犯了，他口袋里有药，但够不着。”
苏语立刻反应过来：“我去拿急救箱！有没有小型的吸入器？”
“不行！”消防队长摇头，“洞口太小，人进不去，递东西也容易掉进去砸到他们。而且沥青挥发性强，刺激气味可能加重哮喘。”
林墨的指尖在颤抖，他能清晰地“看见”壮壮胸口微弱的起伏，像风中残烛。“他们被困超过四个小时了，”他对李建国说，“暴雨前就进来了，当时罐口没盖严，可能是突然刮大风把盖子吹得扣上了。”
“抽！先抽上面的水！”李建国当机立断，“找细管子，慢慢抽，别让水流带动沥青。”
抽水泵的嗡鸣声响起，浑浊的雨水被一点点抽出。林墨始终站在罐口边，偶尔低声说几句“小宇再坚持一下”“壮壮别睡”，像是在跟罐里的孩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语蹲在他身边，递过一瓶水：“墨哥，你已经盯了两个小时了，歇会儿吧。”她知道林墨的“看见”需要极大的精力，每次用过后他都会头痛欲裂。
林墨摇摇头，视线紧盯着洞口：“小宇的腿不是被沥青卡住的，是被一根钢筋。罐壁内侧有根锈断的钢筋，大概十五公分长，尖朝上，扎进他的小腿里了。”
这个信息让所有人心里一沉。钢筋加沥青，救援难度又增加了数倍。消防队员拿来了内窥镜，探头缓缓伸进洞口，画面传送到显示屏上——果然，小宇的左腿旁有一根锈蚀的钢筋，尖端没入皮肉，周围的沥青被血染成了深褐色。
“必须先把钢筋弄出来，”林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不能硬拔，会撕裂伤口。苏语，拿我的解剖刀来，要最细的那种。”
“墨哥，那是无菌手术刀……”
“消毒，快。”
苏语迅速拆开无菌包装，将手术刀递过去。林墨接过刀，对着内窥镜的画面调整角度，手腕稳得像磐石。他的声音透过洞口传下去：“小宇，看着叔叔的手，别怕，就像蚊子叮一下。”
内窥镜的镜头里，手术刀精准地划开钢筋周围的皮肉，避开了主要血管。林墨的动作极轻，每一次下刀都恰到好处。苏语看着显示屏上的画面，手心全是汗——在两米深的罐子里，透过小小的洞口，用手术刀处理伤口，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好了，”林墨撤回手，刀尖上沾着一点暗红的血，“钢筋周围的皮肉松开了，现在可以慢慢拔了。”
消防队员用特制的钳子夹住钢筋末端，一点一点往外拔。当钢筋终于脱离皮肉时，小宇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随即传来壮壮带着哭腔的安慰：“小宇别哭，妈妈说男子汉不怕疼……”
林墨松了口气，踉跄了一下，苏语赶紧扶住他。“墨哥，你脸色好差。”
“没事。”他摆摆手，“让他们快绑固定带，沥青开始软化了，再不走就真的陷进去了。”
天快亮时，两个孩子终于被成功救出。当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着他们冲向救护车时，李建国拍了拍林墨的肩膀：“谢了，兄弟。”
林墨望着救护车远去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两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他知道，那是小宇和壮壮的魂魄，此刻正对着他挥手。“找到他们的家人了吗？”
“找到了，家长凌晨五点报的警，就在警局等着呢。”李建国递过来一根烟，又想起林墨不抽，自己点上一根，“两个孩子是邻居，昨天下午趁家长不注意跑出来玩，估计是追猫钻进了罐子。”
苏语整理着现场勘查记录：“墨哥，你怎么知道罐壁内侧有钢筋？内窥镜之前没拍到。”
林墨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眼底的灰白慢慢褪去。“小宇告诉我，他感觉有东西扎进腿里了，凉凉的，还会动。”他顿了顿，声音很轻，“有时候，他们比我们更清楚自己在哪里。”
厂区的晨雾开始散去，六个沥青罐在晨光里露出斑驳的原貌。李建国望着A3罐上那个方形的洞口，像看着一道愈合的伤疤。“这俩孩子命大，遇上咱们铁三角。”
苏语笑了笑，把一份早餐塞给林墨：“李队说得对，快去吃点东西，你都快站不住了。”
林墨接过早餐，指尖的凉意终于被暖意取代。他知道，只要这双眼睛还能看见那些未散的魂魄，只要身边还有这两个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无论多深的黑暗，总能找到透出光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