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少女的左侧脸颊上,一片殷红如血的胎记赫然在目,面积颇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左脸颊,与右边光洁的皮肤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南宫星銮的目光凝望着那张沉睡的容颜,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百般滋味杂陈。
直到南宫瑾华放下门帘,搬来另一张木椅在他对面坐下,他才恍然回神。
两人在厅堂落座,压低声音轻声交谈。
“十五姐她……这些年来,身子和精神,可都还好吗?”他声音低沉,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南宫瑾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饱含着太多无奈与辛酸,苦笑道:
“还是老样子。身子骨倒是没什么大病痛,只是心性……你也知道,始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乖巧听话,认得人,也会笑;不好的时候,就……比较磨人。今日算是好的,玩累了便自己睡了。”
这对双生公主的身世,是宫闱深处最不愿被提及的一段秘辛。
她们的母亲,本只是一位身份低微的普通宫女,因偶然得了太上皇南宫溯的临幸而怀有龙裔,后被册封为嫔,本以为能母凭子贵,改变命运。
谁料生产之时,竟诞下了一对双生女儿,这在皇家本是难得的祥瑞之兆。
可命运弄人,次女颐华甫一降生,左脸上便带着这般显眼骇人的红色胎记。
于是,“生妖”、“不祥”的恶毒流言瞬间在宫中不胫而走。
更雪上加霜的是,那几年大辰境内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愚昧的民间百姓与别有用心的朝臣便将这天灾与人祸强行联系在了一起,认为是这位“不祥”的公主触怒了上天。
要求处置“妖孽”以平息天怒的奏折,如雪片般飞上太上皇的案头。
初时,太上皇南宫溯尚能力排众议,将她们母女保护起来。
然而,随着旱情持续,民怨沸腾,朝堂压力与日俱增,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渐渐感到独木难支,心力交瘁。
她们的母妃,那位本就因女儿容貌而心如刀绞的可怜女子,在听闻朝堂上要求处死自己亲生女儿的激烈言论后,更是痛心疾首,万念俱灰。
最终,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她选择了投井自尽,临死前留下泣血遗言,恳求太上皇无论如何,务必保全她们女儿的性命。
此后,为了平息物议,也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太上皇南宫溯对外宣称十五公主“先天体弱,不幸夭折”,暗中却将南宫颐华秘密安置在这座西苑最偏僻的院落里,派了可靠的老宫人照料。
自此,这位本该尊荣无限的公主,便在这座冷宫般的院子里,无声无息地生活了十六年。
除了少数几位皇室至亲,宫中再无人知晓她的存在。
然而,命运的残酷并未就此停止。随着年岁渐长,众人逐渐发现,南宫颐华的心智发育远滞后于常人——
三岁方能勉强蹒跚学步,五岁犹不能清晰吐字。
如今她已年满十六,智力与心性却依旧停留在五六岁的幼童阶段,懵懂无知,无法理解这世间的复杂与恶意。
待到南宫瑾华及笄成年,她便毅然向太上皇和皇兄请旨,自愿离开原本的居所,搬进这座冷清的西苑,亲自担负起照顾痴傻妹妹的重任。
这些年来,她更是以“喜欢清静”为由,逐渐遣散了父皇派来的宫人,只留下一个信得过的老嬷嬷偶尔帮衬。
其余琐事,从饮食起居到安抚妹妹的情绪,皆是她亲力亲为,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妹妹撑起了这片与世隔绝、却也相对安稳的小小天空。
南宫星銮看着南宫瑾华眉宇间化不开的倦色,心中酸涩更甚,他放柔了声音,说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十四姐,明日冬至,皇兄和皇嫂打算在凤清宫设个家宴,一起吃饺子。皇兄特意嘱咐了,让我来接你和十五姐一同过去。”
南宫瑾华闻言,眼中先是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久居暗室的人忽然见到烛火,但那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浓重的忧虑取代。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声音低而急促:
“不…还是不了。
銮儿,代我们谢过皇兄皇嫂的美意。
只是颐华她…你也知道,她怕生,人一多就容易受惊,到时候失了仪态,反倒扫了大家的兴。我们…我们在这里过也是一样的。”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保护者的谨慎与长久以来形成的自我封闭,那是一种将她与妹妹紧紧包裹起来的茧。
就在这时,东屋的棉布门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掀开一角。
一个身影怯生生地探了出来,正是南宫颐华。
她显然是刚刚睡醒,乌黑的长发有些蓬乱地披在肩头,一双大眼睛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如同蒙着水雾的琉璃。
她一手揉着眼睛,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门帘,目光好奇地落在南宫星銮这个“陌生人”身上。
这几年,除了姐姐和偶尔送东西来的老嬷嬷,她几乎没见过旁人。
此刻见到一个面容俊秀、衣着不同的少年,她的小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慢慢变成了纯然的、毫无杂质的惊喜,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她松开揉眼睛的手,指了指南宫星銮,又回头看向南宫瑾华,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姐…姐…他…?”
南宫瑾华见状,立刻起身想将妹妹护回屋里,语气带着惯有的安抚和一丝紧张:
“颐华,醒了?这是星銮弟弟,不是外人。乖,我们回屋去,姐姐给你拿糕糕吃……”
然而,南宫颐华却难得地没有听从姐姐的话。
她的目光依旧黏在南宫星銮身上,带着孩童般纯粹的好奇与探究,脚步甚至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
南宫星銮心中一动,他朝南宫颐华露出一个极其温和、毫无攻击性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缓:
“十五姐,我是星銮。”
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她打量。
南宫颐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眼中的戒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忽然松开抓着门帘的手,几步跑到南宫星銮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玄青色冬服的宽大衣袖,然后仰起小脸,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含糊地要求:
“玩…玩……”
“颐华!不可这样,銮儿还有政事要做,姐姐过会儿陪你玩,好不好?”
南宫瑾华急忙上前,想要拉开妹妹的手,语气中带着歉意和焦急。
“无妨的,十四姐。”
南宫星銮却笑着摇了摇头,他低头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然后抬眼看向南宫颐华亮晶晶的眸子,语气温柔而肯定,
“我今日无事,正好可以陪十五姐玩一会儿。”
说罢,他顺势站起身,任由南宫颐华拉着他的袖子,引着他朝院子里那个简陋的秋千走去。
南宫瑾华站在原地,看着妹妹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欢欣表情,以及弟弟那耐心而包容的姿态,到了嘴边的劝阻之言,终究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咽了回去。
她默默跟了出去,站在屋檐下,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院中的两人。
整个上午,这座沉寂已久的偏院里,罕见地充满了生气。
南宫星銮耐心地推着秋千,看着南宫颐华在秋千荡起时发出如同银铃般清脆却含糊的笑声。
他陪她一起蹲在菜畦边,指着那几株越冬的蔬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逗得她咯咯直笑。
他甚至捡起地上的布偶,笨拙地配合着她孩童式的游戏规则。
南宫颐华仿佛一只被关久了的小鸟,忽然见到了广阔的天地,显得异常兴奋和活跃,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晕,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懵懂的眼眸,此刻清澈明亮,盛满了纯粹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