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九月初,北京的天高了些,云也淡了些。早晚的风里开始夹带一丝属于秋天的凉意,但午后的阳光依旧灼热。“修远贸易”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门关着,门上挂了块手写的牌子:“暂不营业”。
门面里却不再空荡。
墙角整齐地码着两个硕大的纸箱,箱盖敞开,露出里面用泡沫纸包裹的电子表和用硬纸盒装着的半导体收音机。林修远坐在那张缺角的木桌后,桌上摊开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旁边放着钢笔、计算器,还有一沓裁切整齐的小纸条。
他正在往每块电子表里安装纽扣电池。动作不快,但很稳。塑料表壳、液晶屏、细小的按钮在他手指间翻转,电池卡入槽位,“咔哒”一声轻响。然后按下侧面的按钮,屏幕亮起,跳动的数字出现。他看一眼,确认走时正常,再关掉屏幕,放回泡沫纸中。
收音机也需要测试。装进两节五号电池,打开开关,调频旋钮转动。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是人声,音乐,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他耐心地调到相对清晰的频道,听一会儿,再关上,放回纸盒。
这是第三天的准备工作。
第一批货到得比预想的快。那天清晨,货运站的电话打到胡同口副食店,老板娘尖着嗓子喊:“林家修远!电话!火车站让你提货!”声音传了半条街。
他雇了辆三轮车,把两个沉甸甸的大纸箱拉回来。箱子搬进门面时,惹得街上不少人侧目。隔壁修鞋的老王头伸长脖子看,对面副食店的老板娘干脆抱着胳膊站到了门口。贾张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绕着箱子转,嘴里啧啧有声:“哎哟,这大箱子,装的啥呀?修远,你该不会把南边的破烂都搬回来了吧?”
林修远没理她,付了车钱,关上门。
接下来的三天,他闭门不出。测试每一件商品,分出明显的瑕疵品——不多,三块表不显数字,两个收音机只有杂音。这些被他单独放在一边。完好的则重新仔细包装。
现在,货物准备就绪。
笔记本上,他列好了清单:
电子表:97块(完好),批发价12元\/块,零售价暂定18元。
半导体收音机:48个(完好),批发价25元\/个,零售价暂定35元。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目标客户——熟人引荐,单位内部,不公开摆摊。
他知道这个年代的消费心理。直接摆摊叫卖,掉价,也容易惹来不必要的关注。但如果是“内部渠道”、“朋友帮忙带的紧俏货”,那就不一样了。既有面子,又满足了对新奇商品的渴望。
他拿起一张小纸条,用钢笔写下:“电子表,18元。修远贸易。”字迹工整。又写了一张:“半导体收音机,35元。”这些是简易的“保修凭证”,虽然这年头没什么保修概念,但多了这张纸条,就显得正规些。
准备工作做完,已是下午三点。
他锁好门,骑上家里那辆二八自行车,先去了轧钢厂。
不是去厂办,而是绕到后面的家属区。熟门熟路地来到一栋三层红砖楼下,敲开一楼东户的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看见林修远,脸上立刻堆起笑:“修远?快进来快进来!你可是稀客!”
“刘姨,不进去了。”林修远站在门口,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上回您说想给大勇哥买块电子表,我这次去南方学习,正好看见有,就捎了一块回来。您看看。”
刘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纸盒,打开。泡沫纸里躺着一块黑色的电子表,屏幕亮着,数字跳动。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哟!就是这个!我在百货公司见过,要卖二十多呢!还经常没货!”她拿起来,左看右看,“这……多少钱?”
“十八。”林修远说,“百货公司那是零售价,我这是直接从南方厂家拿的,没加什么钱。”
“十八?”刘姨又惊又喜,赶紧掏口袋,“那敢情好!你等着,我拿钱!”
“不急,刘姨。”林修远又拿出一个稍大的纸盒,“还有这个,半导体收音机,新出的,比‘红灯’小巧,能收的台多。王叔不是爱听戏吗?这个声音清楚。”
刘姨打开第二个盒子,拿出那个黑色塑料外壳的收音机,摆弄了几下,打开开关。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立刻传了出来,比家里那台老“红灯”清晰不少。
“这个……多少钱?”
“三十五。百货公司同类的最少四十往上。”
刘姨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都要了!修远,你等等!”她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个手绢包出来,里面是零零整整的钞票。她数出五十三元,递给林修远。
林修远接过钱,数了一遍,确认无误,放进挎包。然后拿出两张预先写好的小纸条递过去:“刘姨,这是凭证。表要是不走了,收音机有问题了,您拿这个纸条来找我。”
“哎!好!修远办事就是妥帖!”刘姨眉开眼笑,随即压低声音,“修远,你那里……还有吗?我们车间好几个老姐妹都想买呢!还有这收音机,老李头也念叨好久想换一个……”
“还有。”林修远点头,“刘姨您要的话,我明天给您送过来。价格一样。”
“成!我这就去跟她们说!”刘姨高兴得直搓手。
离开刘姨家,林修远又去了两处。一处是父亲的老工友,家里儿子要结婚,想买块新式手表。一处是妹妹同学的父亲,在机关工作,想买个轻便的收音机上班路上听新闻。
都是提前说好的,或者之前看病时随口提过需求的。
流程都一样:不进屋,在门口交接。展示商品,说明价格——价格比百货公司便宜,但又不是便宜得离谱,刚好卡在让人心动又觉得“内部价合理”的区间。收钱,给“保修凭证”,顺便提一句“还有货,需要可以帮忙”。
态度诚恳,言语实在,没有半点商人的油滑,反而像帮朋友忙的热心晚辈。
夕阳西下时,林修远的帆布挎包里多了两百多块钱,而留在门面里的货物,少了五块电子表和三个收音机。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趟邮局,给深圳那个摊主发了封简短的电报:“货好,再订表一百,收音机五十,款即汇。”
然后才骑上车,慢悠悠地往回走。
秋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路边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偶尔飘下一两片,打着旋儿落在车筐里。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连成一条温暖的长线。
回到门面,他开门进去,开了灯。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光线昏暗,但足够他清点。
从挎包里掏出钱,放在桌上。皱皱巴巴的,有“大团结”,也有块票、毛票。他一张张抚平,按面额分类,数了一遍。
五块电子表,18元一块,共90元。
三个收音机,35元一个,共105元。
总计195元。
成本呢?电子表批发价12元,收音机25元。成本是60+75=135元。
这一下午,利润60元。
他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记下:
【9月3日,销电子表5,收音机3。收195元,利60元。】
数字不大。
但林修远看着这行字,嘴角慢慢扬起。
这是第一次,货变成钱。
第一次,投入开始产生回报。
第一次,“修远贸易”这个空壳子,有了实质的血液流动。
他把钱整理好,锁进桌子的抽屉里。然后走到墙角,看着那两个纸箱。打开的那个,电子表明显少了一小摞。收音机的箱子也空了几个位置。
货物减少了,但空间里似乎充盈了一种无形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他知道,这才只是开始。刘姨明天会带来更多工友的需求,父亲的老工友圈子会传开,妹妹同学的家庭之间也会口耳相传。这种基于熟人信任和“内部渠道”的销售模式,在这个商品匮乏、信息闭塞的年代,会像水渍渗透纸张一样,悄然蔓延。
他不需要大声叫卖,不需要在街边忍受日晒雨淋。
只需要把东西准备好,把口碑传出去,然后等着需要的人,自己找来,或者通过熟人找来。
低调,高效,安全。
这才是他想要的起步方式。
锁好门,骑上车回家。胡同里已经飘起晚饭的香气。路过中院时,看见傻柱正蹲在门口抽烟,烟雾在暮色里袅袅上升。傻柱看见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前院贾家的窗户亮着,能听见贾张氏扯着嗓子在骂什么,大概是棒梗又来信要钱。
林修远径直回到后院。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李秀兰正在盛粥,林晓月在摆碗筷,林建国坐在桌边看报纸。
“回来啦?”李秀兰回头,“洗洗手,吃饭。”
“嗯。”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提门面的事。林晓月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见闻,说老师通知可能要恢复晚自习了。林建国说了几句厂里的生产任务。李秀兰唠叨着天气凉了该拆洗棉被。
普通的家常,温暖的灯光。
林修远安静地吃着饭,心里却格外踏实。
外面世界的风浪,商业起步的艰辛,外人的冷眼嘲笑,都在这顿寻常的晚饭里被熨帖平整。
他知道,当明天太阳升起,刘姨会带着她的工友姐妹们找来,新的订单会出现,抽屉里的钱会变多,而那两箱货物,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然后,第二批货会从南方发来。
然后,会有第三批,第四批……
雪球,开始滚动了。
虽然现在还很小,但已经有了最初的势能。
吃完饭,林修远回到自己屋里。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拿出那个棕皮笔记本,翻开,在新的一页写下:
【货已动,钱已回。利虽薄,路已通。】
【销售之法,不在高声,而在人心。以诚待人,以信立身,货自然流。】
【明日,当有更多客至。】
写完,他合上本子,吹熄了灯。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辉。
窗外,秋虫在墙角低声鸣叫。
林修远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嘴角,带着一丝平静而笃定的笑意。
他知道,从今天起,“修远贸易”不再只是一个概念。
它有了第一次呼吸,第一次心跳。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