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周五下午的实训车间里弥漫着机油的金属气味。
林修远站在一台老式台钳前,手里握着锉刀,正一下下打磨着一块铸铁毛坯。锉刀与金属摩擦发出有规律的“嚓嚓”声,铁屑像细雪般落在工作台上。他的动作稳而均匀,每一次推锉的力度和角度都近乎完美,仿佛那双手不是十六岁少年的手,而是有着几十年功底的老师傅。
实训课已经过半,大部分同学都完成了基础练习,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周末计划。只有林修远还在继续,仿佛打磨这块铁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在进行某种修行。
车间门口传来脚步声。
林修远没有抬头,依旧专注着手里的活计。直到脚步声停在身边,他才放下锉刀,用棉纱擦去手上的油污。
“还没走?”苏嫣然站在工作台旁,手里抱着几本书。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白皙的手腕。
“再练会儿。”林修远说,“有事?”
苏嫣然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里除了工具和铁坯,还摊着一卷用橡皮筋扎着的图纸。纸是手工装订的厚纸,边角已经磨得起毛,可见经常被翻看。
“那是……你的设计?”她轻声问。
林修远顿了顿,点头:“抽水机。”
“我能看看吗?”苏嫣然问得很小心,像是怕冒犯。但她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
林修远解开橡皮筋,将图纸展开。这张图比之前在洞天里画的更完整、更精细。主视图、俯视图、左视图、剖视图一应俱全,尺寸标注密密麻麻,旁边还附有零件明细表和技术要求说明。图纸右下角用规整的仿宋体写着:简易抽水机设计图(第三版)。
苏嫣然弯下腰,仔细看了起来。
她的看图和苏染染不同。苏染染是直觉式的,一眼就能抓住关键;苏嫣然则是系统性的,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她的手指悬在图纸上方,随着视线移动,偶尔停在某个部位,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
车间里很安静。夕阳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长长的光斑。远处的车床已经停止运转,只有换气扇还在嗡嗡作响,送来窗外初秋微凉的风。
“这里。”苏嫣然忽然开口,手指点在连杆机构的手柄位置,“操作手柄的高度……你设计的是离地一米二?”
“对。”林修远说,“根据标准人体工程学数据,成年男性最舒适的操作高度在一米一到一米三之间。”
苏嫣然摇摇头:“可是如果使用这台机器的是妇女或者半大孩子呢?农村里,男人要下地干活,抽水浇地的事经常是妇女和半大孩子在做。一米二,对她们来说会不会太高了?”
林修远愣住了。
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在他的思维里,设计一台机器,首先要满足“标准”——标准人体尺寸,标准操作流程,标准使用场景。但现实往往不是标准化的。
“还有这里。”苏嫣然的手移到泵体的进水口位置,“这个滤网的设计很好,能防止杂物进入。但清理滤网需要拆开这四个螺栓。”她的指尖点在图纸上那四个小小的螺栓符号上,“如果机器在田边用了很久,螺栓生锈了怎么办?妇女和孩子有力气拧开吗?”
她顿了顿,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个注油孔,位置在机器的侧面下方。要加油的时候,得蹲下,甚至趴在地上才能操作。如果机器周围都是泥水……”
苏嫣然一连指出了五六个问题。每一个都不是技术性的错误,而是从使用者角度出发的、关于“是否好用、是否方便、是否安全”的疑问。
林修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在图纸和苏嫣然之间移动,眼神从最初的平静,慢慢变得专注,最后闪过一丝恍然。
苏嫣然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说说……可能想太多了。你的设计已经很完善了,我都能看懂每个零件是干什么的。”
“不。”林修远摇头,“你说得很对。”
他拿起铅笔,在图纸旁边的空白处快速记录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手柄高度可调,增加两档位置,一米一和一米二……滤网清理方式改为插拔式,取消螺栓……注油孔移到侧面中上部,加装延伸管……”
他一边写一边说,语速很快,思路清晰。苏嫣然站在旁边看着,眼睛微微睁大——她只是提出了问题,但林修远几乎在瞬间就想出了解决方案,而且每一个方案都简单、实用、不增加太多成本。
“你……早就想过这些?”她忍不住问。
“没有。”林修远停下笔,抬起头看她,“是你提醒了我。设计机器不能只考虑技术参数,还要考虑谁会用它、在什么环境下用、怎么用才最省力。”
他的语气很认真,没有半分客套或敷衍。
苏嫣然的脸微微发热。她摆摆手:“我就是……就是瞎想。我家邻居王大娘就经常抱怨她们村的抽水机不好用,说每次都得喊男人来帮忙。所以看到你的设计,我就想……”
“你观察得很细。”林修远说,“工程师最怕的就是闭门造车。再好的设计,如果用户用起来不方便,就是失败的设计。”
他从工作台抽屉里又取出一张空白图纸,铺在台面上:“能再帮我看看吗?就以……就以你邻居王大娘的眼光看。”
苏嫣然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次她看得更仔细了。她不再只是提出问题,而是开始尝试给出具体的建议:“这个手柄,能不能做成t字形的?单手握住更稳。”
“可以。”
“这里,加个简单的刻度怎么样?能大概知道抽了多少水,心里有数。”
“好主意。”
“还有这个放水阀,能不能设计成往下一压就开、一松就关?有时候手里提着桶,空不出手来拧阀门。”
林修远一一记下。他的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勾勒出修改后的简图。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和苏嫣然讨论某个细节的实现方式;有时候他会提出一个技术方案,问苏嫣然觉得这样是否可行。
两人就这样站在工作台前,头几乎凑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夕阳的光线慢慢移动,从工作台的一端移到另一端。
当最后一项修改讨论完时,林修远放下笔,长长吐了口气。
图纸已经面目全非——当然是在好的方面。那些原本只存在于苏嫣然脑海里的“小问题”,现在已经变成了图纸上具体的设计改进:可调手柄、插拔滤网、延伸注油管、t形握把、简易计数器、一键式放水阀……
每一项改动都不大,但加在一起,整台机器的“亲和力”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谢谢你。”林修远说,语气真诚。
苏嫣然摇摇头:“是我该谢谢你。你愿意听我说这些……外行话。”
“不是外行话。”林修远认真地说,“这是最宝贵的使用者反馈。很多工程师做了一辈子设计,都不一定能听到这么直接、这么具体的意见。”
他小心地将修改后的图纸卷起来,用新的橡皮筋扎好:“这张图,我会作为最终版。”
苏嫣然笑了。那是林修远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放松,这么自然。她的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整个人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那……我等着看它变成真的机器。”她说。
“会的。”林修远承诺。
车间外传来苏染染的声音:“姐!你还在里面吗?天都快黑了!”
苏嫣然回过神,看了看窗外,果然暮色已起。她赶紧收拾好书包,对林修远说:“那我先走了。周一见。”
“周一见。”
苏嫣然匆匆离开车间。林修远听到外面姐妹俩的对话:
“姐,你跟他聊什么聊这么久?”
“讨论一些设计上的问题……”
“设计?你又不懂设计。”
“不懂也可以提建议呀……”
声音渐行渐远。
林修远独自站在车间里,低头看着手中那卷图纸。纸筒还残留着铅笔和橡皮的味道,混合着车间里的机油气息。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地、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审视他的设计。不是技术上的挑战,不是理论上的质疑,而是最朴素的、关于“好不好用”的关切。
而这种关切,恰恰是他最容易忽略的。
前世他是工程师,面对的是标准化的工厂环境、训练有素的操作工、完善的后勤维护。他的设计只需要满足技术规范,至于用户体验?那是产品经理要考虑的事。
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国家广袤的农村,机器将面对的可能是从未见过机械的农民,可能是力气不大的妇女,可能是充满好奇但又笨手笨脚的孩子。
他们需要的不是最先进的技术,而是最可靠的、最容易操作的、最不容易坏的工具。
苏嫣然提醒了他这一点。
林修远将图纸收进书包,开始清理工作台。他仔细擦拭每一件工具,把它们放回原位,扫掉铁屑,关掉车间的灯。
走出车间时,校园已经笼罩在暮色中。路灯次第亮起,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向食堂或宿舍。
林修远没有立刻回去。他走到操场边的梧桐树下,找了个石凳坐下,从书包里再次取出那卷图纸。
他解开橡皮筋,却没有展开图纸,只是握着它,望向渐渐暗下去的天空。
灵脉在识海中微微搏动,带来清明的思绪。他回想起刚才和苏嫣然的对话,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建议,每一个她说话时的表情和眼神。
这个女孩,有着超越年龄的细心和同理心。她能想到妇女拧不动螺栓,能想到孩子够不到手柄,能想到老人在泥地里弯腰加油的不便。
而这些,都是冰冷的计算公式和设计规范里永远不会写的内容。
林修远将图纸小心地卷好,重新扎紧。
他知道,这台抽水机如果真的做出来,将不仅仅是一件机械产品。它会带着苏嫣然那些温暖的、人性化的建议,真正地走进田间地头,为那些需要它的人们带去便利。
而这,或许比任何技术突破都更有意义。
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预备铃声。林修远站起身,背起书包,朝教学楼走去。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而在他的书包里,那卷图纸安静地躺着,里面不仅装着机械设计的智慧,还装着一段关于理解、倾听和尊重的对话。
这或许是林修远在中专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