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0月23日,星期一。
金黄色的阳光穿过初三(3)班敞开的窗户,在课桌间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秋天特有的干燥气息。
胖子张晓辉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趁着课间十分钟的空档,像变戏法似的从他那鼓鼓囊囊、印着圣斗士星矢图案的书包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啪”地一声顿在课桌上。
“同志们!肃静!肃静!”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成功吸引了周围几双眼睛——我、晓晓、王若曦,还有几个好奇的邻座。
他得意地指着那个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物件: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盖着蓝色金属旋盖的玻璃罐头瓶,里面空空如也。“瞧见没?重大发明!流星许愿保鲜罐!”
晓晓正挨着我,咬着铅笔头琢磨一道几何题,闻言立刻像嗅到花蜜的小蜜蜂,好奇地凑了过来,凌乱的齐耳短发几乎要蹭到我的下巴,带着熟悉的“芳芳”牌洗发水的茉莉花香,“保鲜罐?胖子你又搞什么名堂?这瓶子……装过黄桃吧?我闻到了!”
王若曦从她的生物课本上抬起头,马尾辫利落地一甩,毫不客气地拆台:“是‘重大发明’还是‘重大垃圾’?我看你是馋罐头了,瓶子舍不得扔!”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又犀利。
“肤浅!太肤浅了!”张晓辉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震得我的铅笔盒都跳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玻璃罐,像捧着稀世珍宝。
“这可是经过本专家严密论证的!你们想想,那天晚上,咱们对着流星喊破喉咙许愿,对吧?可那流星‘咻——’一下就跑没影儿了,比兔子还快!万一它半路光顾着看风景,或者被别的更亮的星星晃了眼,把咱的愿望给忘了呢?或者记岔了呢?比如,”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看着我,“老陈你许愿下次流星雨还能一起看,它听成了下次流星雨要一个人看,那不完犊子了?”
晓晓一听,小脸立刻紧张地皱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啊?不会吧羽哥哥?胖子说的是真的吗?那……那我的愿望……”她急得直跺脚,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张晓辉一看效果达到了,更来劲儿了,胖手一挥,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罐子上:“所以!就需要这个——流星许愿保鲜罐!把咱们写在纸上的心愿,牢牢地、安全地、密封地保存在这里!相当于给流星邮递员一个不会丢的包裹单!等它哪天想起来了,或者路过地球服务区了,直接按图索骥,精准投递!科学!这叫科学备份!”他拍着胸脯,一脸“信胖爷得永生”的笃定。
“噗——”王若曦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胖子,你这脑回路……不去写科幻小说真是屈才了。还‘地球服务区’?你当流星是送快递的EmS啊?要不要再贴张邮票?”她指着张晓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也被张晓辉这异想天开的“科学理论”逗乐了,摇了摇头:“胖子,你这罐子……它防潮吗?防虫吗?埋地下几十年,纸会不会烂掉?字会不会化掉?”我故意逗他。
张晓辉一愣,显然没考虑到这么深远的“技术难题”,大眼睛眨巴了两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呃……不会……不会……密封效果绝对有保障!重要的是仪式感!仪式感懂不懂?埋到咱高中毕业绝对没问题!我爷爷腌咸菜的坛子埋地里三年,咸菜都成精了,字儿还能化喽?”
“你爷爷的咸菜坛子跟许愿罐能一样吗?”王若曦毫不留情地吐槽,“看你那破罐吧!我看你是想吃腌咸菜了?”
晓晓的关注点却完全在另一个方向。她松开我的胳膊,凑近那个玻璃罐,小鼻子几乎贴到冰凉的玻璃壁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里面空荡荡的空间,语气充满了梦幻的期待:“胖子,那你许了什么愿呀?是不是要吃遍全中国的干脆面,集齐一百零八将?”她学着胖子那天晚上喊口号的样子。
胖子立刻挺起胸膛,一脸神圣:“那是初级版!我的终极愿望,是成为一名光荣的宇航员!开着我的‘天马号’宇宙飞船,追上那颗哈雷彗星,问问它到底把我的干脆面愿望送达了没有!”他双手比划着开宇宙飞船的动作,圆滚滚的身体差点从椅子上歪下去。
“宇航员?”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姜玉凤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班后门(课间串班),她那头轻灵的齐耳短发在秋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她拿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倚在门框上,目光扫过胖子手里的玻璃罐,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像素点:“就你这体重,火箭燃料费得是别人的三倍吧?国家航天局看了预算都得哭。”
“玉凤姐!我抗议!你这是人身攻击!严重的、带有科学歧视色彩的人身攻击!”张晓辉悲愤地抗议,脸都涨红了,“体重怎么了?阿姆斯特朗踩上月球表面那一步,是人类的一大步!我张晓辉踩上去,那就是人类体重……呃,不对,是人类梦想的一大步!”他越说越乱,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姜玉凤没理会张晓辉的抗议,目光转向那个玻璃罐,难得的没有继续毒舌,反而带着点科普的意味,声音平静无波:“其实,胖子这想法……勉强沾点边。哈雷彗星每次回归,都会在轨道上留下大量尘埃颗粒。当地球穿过这些尘埃带时,它们高速闯入大气层,摩擦燃烧,就是我们看到的流星雨。”
她顿了顿,看着听得有点入神的晓晓,“所以,那天晚上划过我们头顶的每一颗流星,严格来说,都携带着哈雷彗星亿万年前喷发出的物质。某种意义上,承载着我们愿望的光,确实是和那些古老的尘埃一起在宇宙间旅行。”
她的话像带着魔力,连一贯爱抬杠的王若曦都安静下来。
晓晓更是听得入了迷,小嘴微张,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哇……玉凤姐,你是说,我们的愿望,真的被那些……那些星星的灰尘带走了?飞得好远好远?”
“可以这么理解。”姜玉凤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这个浪漫的说法,“所以,这个罐子,”她指了指张晓辉手中的玻璃瓶,“更像是我们留给自己的一个锚点。一个……提醒。”
“提醒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提醒我们,在1995年10月21日的那个寒夜里,我们七个傻瓜,曾经对着燃烧的宇宙尘埃,许下过怎样幼稚又认真的愿望。”姜玉凤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似乎也掠过一丝属于那个寒夜的微光。
她说完,抱着习题集,像来时一样,轻飘飘地转身回了隔壁(4)班,留下我们几个在原地咀嚼着她的话。
“听见没!听见没!”张晓辉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挥舞着那个破玻璃罐儿,差点脱手,“连姜大学霸都说我这罐子有道理!这叫科学认证!权威背书!懂不懂?”他得意洋洋,像自己得了诺贝尔奖一样。
“人家玉凤姐说的是尘埃和锚点,可没说你这黄桃罐头瓶子科学!”王若曦立刻泼冷水,但嘴角也是弯着的。
晓晓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撒娇和忐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羽哥哥……你那天晚上许的愿……里面……有我吗?”
她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像在确认一个无比重要的答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教室里嘈杂的课间喧闹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她清亮的眸子和那句带着茉莉花香的低语。
我看着她冻过之后似乎更显俏皮的红鼻尖(那晚的“樱桃”记忆犹新),喉头滚动了一下,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干涩:“嗯。在里面。”
只说了三个字,却感觉比说“我爱你”或“I love you”还费劲。
晓晓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整个星空的欢喜,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小声嘟囔了一句:“那……那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金秋的风带着凉意,卷动着校园里高大的梧桐树,金黄色的叶片像蝴蝶般簌簌飘落。
那个承载着“科学备份”重任的玻璃罐,成了我们七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胖子煞有介事地宣布了“罐子启动仪式”的流程:每人必须用统一的牛皮纸(他贡献了自己包书皮剩下的)工工整整写下愿望,叠成小方块,不能偷看别人的。地点,选在了校园最深处、最古老的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
时间定在了10月27日,星期五下午放学后。
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懒洋洋地挂在西边教学楼的屋顶上,给万物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水泥路上。
我们七个人,背着书包,像地下党接头,悄无声息地溜到了老槐树下。
欧阳俊华贡献了他体育队训练用的折叠小铁锹(神不知鬼不觉顺出来的),胖子则紧紧抱着那个被擦得锃光瓦亮、此刻显得无比神圣的黄桃罐头瓶。
“同志们!历史性的时刻到了!”胖子压低声音,像在进行一项绝密任务。
他环顾四周,确认除了几只蹦跶的麻雀,没有“楚霸王”或者教导主任周栋梁的身影,“现在,开始投放愿望!按学号来!老陈,你先来!”他郑重地把罐子递给我。
我接过沉甸甸(心理作用)的罐子,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条。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壁,仿佛能感受到那晚天台的寒意和流星的炽热。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有一行字:“愿晓晓永远像今晚一样快乐。” 没有署名。
纸条顺着瓶口滑落,悄无声息地躺在瓶底。
接着是晓晓。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写满了郑重其事。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纸条投了进去,还对着瓶口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
我猜她的愿望里,一定也有我。
轮到张晓辉,他一脸肃穆,从书包里掏出的牛皮纸方块……似乎格外厚实?
他煞有介事地投了进去,还用手按了按。“嘿嘿,内容详实,诚意满满!”他得意地笑着。
王若曦白了他一眼,动作利落地把自己的纸条投进,冷哼道:“希望某人的愿望别把罐子撑爆了,都是干脆面的油点子!”
姜玉凤的纸条叠得最工整,像块豆腐干,她面无表情地投进去,仿佛在交一份物理作业。
秦梦瑶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月光般的波浪卷发被秋风吹拂,她看着罐子,眼神有些飘忽。
她投下纸条的动作带着一种优雅的忧郁,轻轻叹了口气:“等几年后挖出来再看,不知道会不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傻得冒泡?”声音轻得像叹息。
“傻就傻呗!”欧阳俊华大咧咧地接过罐子,把自己的纸条胡乱塞进去,“青春不傻,老了拿什么下酒吹牛?这叫……叫……纪念品!”他豪气干云,试图驱散秦梦瑶那点淡淡的愁绪。
“好了!封罐!”张晓辉拿回罐子,神情庄重得像主持封禅大典。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深蓝色蜡笔(美术课剩的),在金属瓶盖和玻璃瓶口的缝隙处,狠狠地、歪歪扭扭地涂了一圈,试图密封。
“密封处理!隔绝空气!防止愿望氧化变质!”他一边涂一边解释自己的“科学工艺”。
王若曦实在看不下去了:“得了吧,你这蜡笔还没人家罐头本身的密封圈靠谱呢!赶紧埋了是正经,一会儿被巡逻的李大爷看见了,还以为咱们在破坏绿植呢!”
张晓辉这才作罢。
欧阳俊华立刻挥动小铁锹,在老槐树虬劲的树根旁找了个松软的地方,吭哧吭哧挖了起来。
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落叶腐败的气息弥漫开来,坑不算深,刚好能放下那个玻璃罐。
“轻点放!轻点!”胖子紧张地指挥着,仿佛放下去的是个炸药包。
欧阳俊华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正。
“填土填土!”胖子催促。
几双手一起,把带着湿气的泥土推回坑里,压实。
很快,地面恢复了原状,只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凸起。
“等等!”晓晓突然叫道,弯腰从旁边捡起一片形状完美的、金灿灿的梧桐叶,小心翼翼地盖在那个小土包上,轻轻拍了拍。
“给它盖个邮戳!”她仰起脸,笑得像个小太阳,“这样,等我们的愿望坐着流星回来的时候,就知道该降落在哪里啦!”
姜玉凤看着那片金色的叶子,嘴角又向上弯了弯:“嗯,星际快递的签收单。”
“好了!仪式完成!”张晓辉叉着腰,志得意满,“现在,让我们对着老槐树——也是我们的愿望中转站——庄严宣誓!”
他清了清嗓子,率先伸出胖乎乎的右手,掌心向下:“我,张晓辉!在此郑重承诺!高中毕业之前,绝不私自开挖此罐!如有违背……就……就让我集不齐水浒卡!”
王若曦忍着笑,把手叠上去:“我,王若曦!绝不私自开挖!违背的话……就让我下次考试输给胖子!”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毒誓。
欧阳俊华的大手用力盖上去:“我,欧阳俊华!不开罐!违背的话……体育中考不及格!”这对体育健将也是重誓。
秦梦瑶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放上,声音轻柔:“我,秦梦瑶。不开罐。违背的话……”她想了想,“就让我再也找不到喜欢的茉莉花香水。”
姜玉凤的手干脆利落地拍在最上面,言简意赅:“姜玉凤。不开。违者物理不及格。” 这誓言对她而言,杀伤力爆表。
晓晓兴奋地把小手塞进我的手心,一起按在了最上面那层:“还有我还有我!我,慕容晓晓!羽哥哥!我们发誓!绝不开罐!违背的话……就……就罚我们下次看流星雨的时候,一颗流星都看不到!”她说完,还用力捏了捏我的手。
七只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和微微汗意,带着对未来共同的期许和一点点幼稚的庄重,在老槐树下,在飘落的梧桐叶中,紧紧叠在一起。
“好!封存完毕!1999年7月,紫藤花开时,此地再会!”张晓辉模仿着武侠片里的腔调,宣布仪式结束。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小径上。
我们背着书包,嬉笑着、打闹着离开老槐树。
胖子缠着王若曦追问她到底许了什么愿,王若曦被他烦得直拧他耳朵。
欧阳俊华试图去牵秦梦瑶的手,又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
姜玉凤独自走在稍前一点,背影挺直,仿佛在思考一道难题。
晓晓则紧紧挨着我,叽叽喳喳地猜测着罐子里那些牛皮纸上的秘密。
“羽哥哥,你说,等我们毕业那天挖出来,我的愿望会不会已经实现了呀?”
“也许吧。”
“那……你的愿望也会实现吗?”
“……嗯。”
“玉凤姐说愿望跟着星星的灰飞走了,那它们现在飞到哪儿了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我们七人的声音和笑声,和着秋风的私语、梧桐叶的沙沙声,飘散在1995年深秋的校园暮色里。
那个埋在古老槐树根旁、盖着金色“邮戳”的玻璃罐,像一个沉入时间之河的漂流瓶,安静地封存着七个少年在那个流星划过的夜晚,最滚烫、最纯净、也最傻气的星语心愿。
它会在泥土里沉睡,等待着三年零七个月以后紫藤花再开的重启之日。
而此刻,我们只是踩着落叶,走向灯火渐次亮起的教学楼,走向前方兵荒马乱又闪闪发光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