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烦躁地在并不宽敞的指挥舱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饿狼。
他身上的甲胄依旧鲜亮,但眼下乌青和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桌上的饭菜还算丰盛,有一碟凉拌豆芽和一碟腊肉,但他毫无胃口。
“娘的!坐蜡了!真他娘坐蜡了!”他猛地一拳砸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依附严世宽,最初是为了报复康大运和梁撞撞。
正是这对狗男女,害得他大伯沈钧丢了官,连累整个沈家旁系都抬不起头,在京城官场几乎断了门路。
这次下西洋,对他而言是翻身的机会。
严世宽许诺,只要扳倒康大运,回京后保他一个实打实的参将,而不是现在这般临时的低阶指挥使,彻底洗刷家族污名。
他也知道严世宽背后站着朝中主张海禁的大佬,势力庞大。
所以,他乐得配合——
在船上纵容甚至暗中煽动士兵散布梁撞撞的谣言,让康大运威信扫地;
在汤都王宫,文官们在宫内挑剔,他就让手下那些沈家子弟对宫外卫兵颐指气使,故意挑衅,最终成功激怒马卡帕加尔,给了严世宽发难的借口;
封锁港口,架空康大运,每一步他都冲在前面。
看着康大运憋屈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严世宽想搞垮康大运,想证明海外诸国“不堪教化、野蛮无理”,为海禁派张目,这没问题。
但严世宽似乎只想“证明”,却不想承担“证明”的代价!
“大人!”
舱门被敲了几声,然后不等沈鹏回应,便被推开一条缝,探进一张带着谄笑却难掩菜色的脸:“大人,属下能进来吗?”
沈鹏压下心头烦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诞平叔?进来吧。”
沈诞平,论辈分是沈鹏出了五服的族叔,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因依附沈鹏才得以混进这支船队,捞了个不上不下的虚职。
他此刻佝偻着腰,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陶壶,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全然不顾那声“叔”的尴尬。
“大人,小的……小的看您为军务操劳,怕您渴着,特意……特意弄了点干净的淡水来。”
沈诞平点头哈腰地把陶壶放在桌上,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沈鹏面前几乎没动过的凉拌豆芽和腊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沈鹏瞥了一眼那陶壶里的水,水线只到一半,壶壁还沾着点可疑的污渍。
他心知肚明——这水,八成是沈诞平仗着他“指挥使亲信”的名头,跑去商人聚集的船上连吓带唬才抠出来的。
他自己的口粮怕是早断了,这是饿急了,想借着送水讨点吃的。
“嗯,放着吧。”沈鹏声音冷淡,重新低下头,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
他现在哪有心思管水。
沈诞平见沈鹏没赶他,也没赏饭的意思,心里更急,脸上笑容更盛,凑近一步,脸上满是急于表功的猥琐,压低声音道:
“大人,您还在为康大运那个废物和那个……那个梁撞撞的破事烦心?要我说,不值当!他们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您是不知道,下面弟兄们传得更难听了!
都说那姓梁的婆娘,在海上飘了那么多年,船上几千号光棍汉子,她那身皮肉,怕是早就被……”
他故意停顿一下,观察沈鹏的脸色,见沈鹏没制止,胆子更大,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喷涌而出:“…早就被几千人睡烂了!
就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破鞋!
也就康大运那个没出息的王八蛋,放着京城那么多大家闺秀不要,非捡这么个烂货当宝,替人家养不知道多少野种!
嘿嘿,当个绿头龟驸马还觉得挺美…”
沈诞平滔滔不绝,仿佛这样恶毒地羞辱梁撞撞和康大运,就能替沈鹏解气,就能换来那碟救命的口粮。
“够了!”沈鹏猛地蹙眉打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这些谣言虽然是他纵容甚至暗中推动的,但此刻从沈诞平那张因饥饿和谄媚而扭曲的嘴里说出来,只让他觉得更加烦躁和恶心。
他需要的是解决困境的办法,不是听这些毫无营养的污秽谩骂!
他看着沈诞平那贪婪地盯着饭菜、因饥饿而微微颤抖的样子,想到对方毕竟是挂着“族亲”的名头,更是自己安插在底层的一个眼线。
现在这局面,底下的人心不能崩得太快——哗变,不是他能承受的大罪。
于是强忍着不耐,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驱赶这位“族叔”:“行了行了,知道你有心。这点东西,你拿去吧。”
沈鹏指了指桌上自己根本没动过筷子的两碟菜。
沈诞平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谢大人!谢大人赏!大人您真是体恤下属!小的……”
他话没说完,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一把将那碟子揽入怀中,顺手还抓过旁边的一块烧饼,如同护食的野狗,点头哈腰地就退了出去,生怕沈鹏反悔。
舱门重新关上,隔绝了沈诞平那卑微又贪婪的身影和空气中残留的谄媚与食物的气味。
沈鹏看着空了的桌面,烦躁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藤蔓一样缠得更紧。
一个所谓的“亲信”,一个挂着“族叔”名头的小卒,为了口吃的,就能在自己面前如此卑躬屈膝,不惜用最下流的谣言来讨好。
那普通士兵呢?那些饿得眼睛发绿、连骂娘的力气都快没有的兵卒呢?
他们的绝望和愤怒,又会酝酿出什么?
沈诞平“弄”来的那点水,和他施舍的那点饭菜,在这艘饥渴的巨轮面前,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饭菜……沈平看了眼角落里的陶缸。
说到底,他能有凉拌豆芽吃,还是因为康大运要求在船上发豆芽才能有。
官船队中的主力舰上,每船都配有四十石黄豆,这不是给人吃的,而是战略物资。
康大运专门定做了一批陶缸,内壁有规律分布的凹槽,是用来控制湿沙厚度的,以湿沙覆盖黄豆,只需五日,便可生出豆芽。
除了黄豆,原本每船还标配活鸡鸭各两笼用来孵蛋,可这些当官的根本不听命令,早早就都宰杀了吃肉。
还有那水船,除了储存淡水,还配备了过滤装置——分层设计的陶制滤缸,以备淡水不足、过滤海水之用。
按说,船上的淡水本该能坚持很久的,可偏偏那些官老爷们每日茶不离手,为了显示品味,泡个茶还要先洗茶,洗茶后的水直接就倒掉。
这些还不算太浪费,最不可理喻的是,已经都被汤都人给围困了,天天还要泡脚泡澡!
说来,沈鹏也不得不承认,康大运其实是个非常好的指挥者和统筹者。
如果按照康大运的命令,不至于陷到如今境地。
但这并不能替代他对沈家犯下的“错”!
若不是他,沈家怎会被一撸到底?他沈鹏也被殃及池鱼?
刚在理智上赞同了康大运一小下,沈鹏的情绪马上占领高地。
但最终还是理智归笼,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骑虎难下”的困境——
他能主动开战吗?
康大运就坐在“宁远号”上,手里握着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和一半节钺!
自己若敢擅自下令登陆开战,康大运立刻就能以“擅启边衅、违抗钦命”的罪名,名正言顺地砍了他这颗脑袋祭旗!
严世宽只会袖手旁观,甚至可能拍手称快——正好以此激化矛盾,坐实汤都“挑衅天威”的罪名!
他沈鹏就是那颗被推出去送死的棋子!
那就看着这么继续僵持下去?
港口封锁已近两月,粮、水、士气,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士兵们怨声载道,随船商人也到了忍耐极限,冲突一触即发。
再耗下去,不用汤都人动手,饥饿和绝望就能让这支船队从内部炸开。
哗变、自相残杀、甚至……兵变!
那些饿疯了的士兵,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第一个要撕碎的,恐怕就是严世宽和他沈鹏这些高高在上、还能吃饱饭的官员!
“严世宽!”沈鹏咬牙切齿,眼中闪过恐惧和恨意。
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位看似位高权重的严正使,根本不在乎他和这两万士兵的死活!
严世宽只想利用这片海湾的僵局,利用士兵的牺牲(无论是饿死还是战死),来编织一张证明“海外凶险、开海有害”的大网!
他沈鹏,乃至这两万官兵,都只是严世宽用来打击政敌、在朝堂博弈中加码的牺牲品!
也许,严世宽正巴不得局面失控呢——
饿死一批人,激起兵变,最好再和汤都爆发一场激烈的流血冲突,那样他回朝后的奏疏才有“血泪”控诉!
才有足够的“证据”说服陛下施行海禁!
至于他沈鹏,一个“御下无方、处置失当”的罪名就能抹掉一切,严世宽依旧是那个为国事忧心的忠臣!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沈鹏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不能成为严世宽政治赌博的祭品!
他必须想办法打破这个死局!
可是,该怎么打破?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