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身体已经疲累至极,可离别在即,不舍和心事令小夫妻依旧睡不着。
干脆不睡了。
梁撞撞下床,披衣去外间取来厚厚的两个大册子交给康大运看——竟是《天工谱》,已分了上下册。
昔日那薄薄的一册,如今沉淀出这般沉甸甸的厚度。
翻开书页,墨香混合着淡淡的桐油与铁锈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不再是简单的草图,而是详尽的构造图、清晰的工艺流程、精确的数据标注!
不仅有天工门工匠们在小琉球呕心沥血的发明创造,如改良的水力锻锤结构图、新式纺车的联动装置详解;
更难得的是,许多排湾族精妙的藤编技艺、高山族独特的山地引水法、卑南族辨识草药及炮制的方法;
都被工匠们虚心求教、忠实记录并加以图解说明,成了《天工谱》中璀璨的异域明珠。
“这东西在我手里,有真本事的工匠们也在我手里,那些傻缺官员啥也得不到,还得惹上一身麻烦!”梁撞撞对康大运说。
而且,这次出海,梁撞撞会把工匠师傅们都带着,让他们在真实的远洋航行中发现问题、激发灵感,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天工谱》,创造出更适应大海的器物。
“我的天!”康大运唰地就坐了起来,捧书册的手都微微颤抖:“这这这这!这是完整的《天工谱》?!”
忆起两人初遇时,他还把她当作觊觎谱册的小贼,如今她竟已将它拓展得如此浩瀚精深!
“是啊,宝贝吧?”梁撞撞得意地扬起下巴:“还不算完整,这里面不但有天工门的师傅们的发明创造,也收录了不少小琉球各民族中优秀的技艺、西洋工匠的经验;
好的东西,只有被仔细记录、用心传承,才能让更多人学会,推动百业兴盛,让国家真正强盛起来。”
“撞撞!”康大运的激动之情难以自抑,一把抓住梁撞撞的肩膀:“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看重《天工谱》,正是为了汇聚天下巧思,开启民智,强国根基!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天工门的匠人多是手艺人,能识得自己名字已是不易,精于绘图者更是凤毛麟角;
我从小帮他们整理、绘图,耗了十几年心血,也只攒下薄薄一册。你……你竟在短短时间内,将它拓展至此?!”
梁撞撞被他抓得肩膀有些疼,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这一动,本就松垮的里衣襟口滑落大半。
晨光熹微,混合着跳跃的烛光,将她裸露的肩颈肌肤映照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细腻莹润,流转着柔和的光泽,晃得康大运呼吸骤然一窒。
但这一次,已不止是情欲的撩拨;更深沉的,是灵魂深处巨大的共鸣与震撼!
人生得遇一个倾心相爱的伴侣已是莫大幸运,而眼前之人,竟与自己怀着同样炽热的理想与抱负!
这超越肌肤之亲的志同道合,让他仿佛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并肩看尽沧海桑田、携手共筑理想国度的灵魂知己!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天工谱》我会妥善保管,并不断添增、完善内容;
我的愿望,是让它不止局限于工匠技艺图谱,我更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其扩展成为一部包罗万象的典籍;
它融汇天文地理之奥秘,探究阴阳五行之玄机,梳理医卜僧道之传承,更囊括天下百工之巧艺……
让它成为一部属于我们自己的‘万有文库’!”梁撞撞说道。
现代学科皆有来处,而最基础、也最早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知,就在我泱泱华夏。
梁撞撞不希望后世子孙只知仰望西方舶来的所谓“科学”。
真正的智慧,是包罗万象、融会贯通的整体,而非割裂死板的条框!
康大运握着她肩膀的手,猛地收紧!
就在刚刚那一瞬,他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
当梁撞撞述说那宏大愿景时,她身体的轮廓在天光与烛火的交织下,竟变得有些朦胧不清;
康大运感觉自己紧握的不是温热的血肉之躯,而是一片温暖却难以捉摸的、微微摇曳的光芒!
那光芒虚实难辨,怀中的人儿也似真似幻。
一股巨大的恐慌毫无征兆地攫住康大运的心脏——光芒是握不住的!眼前的人……是否会像这光芒一样,终究消散?
“啊呜!”梁撞撞小嘴一张,像小狗似的,歪头就在康大运紧握的手背上咬了一口:“轻点儿!康大运!再使劲信不信我把你爪子啃了!”
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和湿热的触感,康大运总算恢复了一点真实感,使劲眨了眨眼,这才看清,小媳妇光洁的肩膀已被他捏得微微泛红鼓起。。
他心头一紧,猛地将梁撞撞紧紧拥入怀中,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气息因方才那莫名的惊悸而压抑沉重:“撞撞……”
随着轻唤,康大运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那口几乎窒息的恐慌终于消散。
谁能明白,刚才那一刹那,他竟荒谬地觉得——他会失去她!
“怎么了嘛,累着了?”梁撞撞在他怀里蹭了蹭,调笑地看着他:“那你赶紧养精蓄锐,我们明天、不今日……”
她抬眼看了看窗外渐亮的天色:“我们还能再腻歪一整天,明日……我可真要扬帆了……”
看着天光彻底占领窗棂,新的一天已然开始,距离分别又近了一步。
浓浓的不舍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两个人。
这对素来作息规律、早睡早起的夫妻,破天荒地在屋外仆役们窸窣的早起声中,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
…………
与此同时。
在宁波港负责筹备下西洋使团舰船的工部官员沈默言与户部督办钱粮的郎中赵秉忠,正站在码头上,对着停泊在众多船只中犹如鹤立鸡群般的“云槎三号”巨舰,指指点点,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贪婪。
“赵兄,你看,”沈默言抚着山羊胡,压低声音:“大长公主这舰船雄壮如山,楼舶如城,远非官厂赶造的那些宝船可比;
听说其航行之稳、速度之快、载货之巨,皆是海上翘楚;
若能充作宣慰使团首舰,扬帆出海,必能壮我大昭国威,震慑西洋宵小!陛下龙颜必然大悦!”
赵秉忠眯着眼,精明的盘算在心里飞速流转:“沈大人所言甚是!
此船若归入使团,不仅省却朝廷打造一艘旗舰的巨额耗费和时日,更是现成的奇功一件,你我都可沾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阴鸷:“最重要的是,此船一旦纳入使团,便是朝廷公产;
靖海大长公主再想拿回去,可就难了!这可是天赐良机呀!”
沈默言眼中精光一闪:“赵兄高见!康提督身为正使,又是驸马,这船本就是他夫人的,由他出面征调,名正言顺!
想来他也不会拒绝为朝廷效力。若他推诿……”
沈默言冷笑一声:“正好参他一个因私废公、不顾国事之罪!
陛下再宠信靖海,也容不得驸马爷如此不识大体!
届时,这船还不是唾手可得?功劳,自然也记在你我头上!”
船是谁的不打紧,但是谁把这船弄到朝廷手里,才是功劳。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云槎三号”披上使团旗号、自己因此加官进爵的美好前景。
全然不顾这艘船对梁撞撞的意义,更无视强行征调可能带来的隐患与梁撞撞可能的激烈反应。
贪婪和投机,已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他们只想着如何将这艘代表着梁撞撞海上力量象征的巨舰,变成自己仕途升迁的垫脚石。
那对小夫妻尚在温暖的晨梦中,浑然不知,一股夹带着算计的海风,已在宁波港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