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峡的破晓,是被血与火染红的。
陈泥那凝聚了最后神魔之力的一刀,如同撕裂夜幕的雷霆,斩断了为首老萨满仓促举起的骨杖,也斩断了他惊骇欲绝的嘶吼。刀锋余势未歇,掠过其脖颈,带起一颗绘制着诡异油彩的头颅。无头尸身脖颈断口处喷出的不是鲜红热血,而是粘稠的、散发着土腥与腐臭气味的暗黄色浆液。
另外两名萨满祭司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欲逃,却被紧随陈泥冲来的雷豹和几名陷阵营老兵乱刀砍倒。失去了萨满的“大地战歌”加持,又被这斩首一击震慑,蛮族大军中军瞬间大乱!尤其是那些精锐的“血狼卫”和“披毛犀骑”,他们与萨满的力量联系更为紧密,此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战力锐减,眼中嗜血的红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惶与迷茫。
“蛮族萨满已死!随我杀!”陈泥拄着“破军”刀,强忍着眼前阵阵发黑和几乎要撕裂胸膛的虚弱感,嘶声怒吼。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战场的喧嚣,传入每一个陷阵营老兵和边军士卒的耳中。
“杀——!”
绝境逢生的边军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残存的陷阵营老兵如同回光返照的猛虎,雷豹的黑彘卫骑兵也再次发起冲锋,就连那堡垒中撤下的、原本已筋疲力尽的守军,也重新拾起兵器,从侧翼扑向混乱的蛮族中军!
兵败如山倒。失去了统一指挥和萨满加持,数量依然占优的蛮族大军却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前锋与中军脱节,左翼因之前被陈泥重创而率先崩溃,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当象征着王权的狼头大旗在一阵激烈的争夺后轰然倒下时,蛮族大军最后的士气终于彻底瓦解。
残存的蛮兵发出惊恐的嚎叫,丢下兵器,转身向着来时的峡谷北口亡命奔逃。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边军士卒则衔尾追杀,一直将溃兵赶出黑风峡数里之外,方才因力竭而止。
当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被风沙和垂死者的呻吟取代,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将冰冷的光辉洒在这片修罗场上。
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破损的旌旗斜插在泥泞的血土中,无主的战马在尸堆间悲鸣徘徊。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几乎凝成实质,令人作呕。
陈泥站在一堆蛮族尸骸上,拄着刀,望着北方蛮族溃逃的方向,久久不语。他身上那暗金色的纹路早已彻底隐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沉静,倒映着战场惨烈的景象和天边初升的朝阳。
“将军……”雷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来,虬髯上沾满血痂,开山斧的刃口崩了好几处,他独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丝对陈泥近乎非人战力的敬畏,“蛮子退了!咱们……守住了!”
陈泥缓缓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几口带着暗金色的淤血。最后斩杀萨满时的爆发,几乎榨干了他最后的力量,也牵动了体内的暗伤。
“将军!您受伤了!”雷豹大惊,连忙要上前搀扶。
“无妨。”陈泥摆摆手,强行站直身体,声音嘶哑却清晰,“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收敛阵亡兄弟的遗体,统计战果。加固防线,防备蛮族卷土重来。雷豹,黑风峡防务,暂时交给你。”
“末将领命!”雷豹肃然抱拳。
陈泥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转身,在两名轻伤老兵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后方临时设立的伤兵营。他需要尽快恢复一些力气,然后……赶回鹰扬堡。石蛋那跨越遥远距离传来的、纯净的地脉脉冲,还有那声模糊的“陈泥”呼唤,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
石蛋,醒了。
当陈泥带着一身硝烟、疲惫和未愈的伤势,在十余名轻骑兵护卫下赶回鹰扬堡时,已是两日后的黄昏。
堡门早已得到消息,韩知节亲自在门外迎接。看到陈泥苍白脸色和掩不住的虚弱,韩知节眼中掠过忧色,却并未多问,只是低声道:“陈将军,辛苦了。石蛋小兄弟三日前便已苏醒,如今正在静养。侯爷在书房等候。”
陈泥点点头,将马匹交给亲兵,对韩知节道:“我先去看看石蛋。”
炼药静室已撤去了大部分阵法,只保留了恒温与安静。陈泥推门而入时,室内正是一片温馨景象。
石蛋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脸色不再是死寂的灰败,也不是新生玉石般的苍白,而是一种温润的、带着健康血色的淡黄光泽。他的眼睛依旧是深邃的琥珀色,少了往日的憨直跳脱,多了几分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但当他看到推门而入的陈泥时,那眸中的沉静瞬间被打破,爆发出明亮的光芒,嘴唇翕动,似乎想喊,却又有些拘谨。
李婆婆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粥,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嘴里还念叨着:“慢点,慢点吃,你叶叔说了,你刚醒,肠胃弱,不能吃太急……”赵铁匠则像个门神一样杵在床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儿子,脸上是混合着狂喜、担忧、以及一丝不知所措的复杂表情。小铃铛和叶郎中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看到陈泥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陈泥哥哥!”小铃铛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喊道。
“泥娃子!”李婆婆连忙放下碗,颤巍巍地站起,上下打量着陈泥,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眼圈又红了,“你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
赵铁匠也大步走过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陈泥没受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蛋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陈泥身上,那琥珀色的眸子里涌动着激动、依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共同经历过生死考验般的亲近。他张了张嘴,用依旧有些沙哑、却比刚醒时流畅许多的声音,清晰地喊道:“陈泥!”
不是“陈泥哥哥”,是“陈泥”。少了儿时的亲昵依赖,却多了同辈之间、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平等感的认可与牵挂。
陈泥走到床边,看着石蛋那双变得陌生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伸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石蛋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眼前的石蛋,似乎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憨直少年了。
石蛋却主动伸出还有些僵硬的手,抓住了陈泥停顿在半空的手腕。他的手冰凉,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沟通大地的厚重感。
“谢谢你,陈泥。”石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还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陈泥反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醒了就好。”
没有过多的话语,但所有的担忧、牵挂、生死与共的情谊,都在这简单的对视和交握的手中传递。
陈泥又询问了石蛋的身体状况。叶郎中在一旁解释道:“石蛋现在的情况很奇特。身体机能基本恢复,甚至比从前更加……坚韧?但他体内流转的似乎不再是灵力,而是一种更精纯、更厚重的‘土行元气’,与大地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他行动还有些迟缓,不是虚弱,更像是……还不完全适应这种新的力量形态和与世界的连接方式。需要时间慢慢调和适应。”
石蛋自己也点点头,有些笨拙地解释:“我感觉……脚下的大地,好像活了。能听到它的声音,很沉,很慢……有时候,还能感觉到很远的地方……”他看向陈泥,琥珀色的眼睛亮了一下,“就像那天,在黑风峡……”
陈泥心中了然。果然,那关键的地脉脉冲,是石蛋苏醒时无意识引动的。这份能力,或许就是“返祖归源”、“地胎重塑”后获得的天赋。
这时,韩知节再次来到门外,低声道:“陈将军,侯爷请您过去,老刀统领他们……有消息传回来了。”
陈泥目光一凝,对石蛋和众人点点头:“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李崇山的书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李崇山面色沉肃,将一枚巴掌大小、染着暗褐色血迹、边缘有些焦糊的黑色玉简推到陈泥面前。“这是老刀他们拼死送回的传讯玉简,只有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和一幅残缺的地图。送玉简回来的‘夜枭’好手,只说了‘鬼哭原……陷阱……全军覆没……老刀断后……’便伤重不治。”
陈泥心中一沉,拿起玉简,神识沉入。
玉简内信息极其破碎,夹杂着强烈的恐惧、绝望和嘈杂的背景音(似乎是无数冤魂的哭嚎)。勉强能辨别的信息如下:
「……鬼哭原……不是荒地……是坟场……上古战场……怨魂不散……地脉扭曲……」
「……遗物线索……指向中心……白骨祭坛……有黑煞门印记……陷阱……」
「……遭遇恐怖存在……形如千臂石魔……由尸骸和怨魂聚合……吞噬生灵……老刀引开……我等突围……告知将军……小心……黑煞门与……蛮族萨满……似有勾结……目标……苍岳……」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附带的残缺地图上,标注着“鬼哭原”中心一处巨大的骷髅标记,旁边潦草地写着“白骨祭坛”、“石魔”、“黑煞门”等字眼。
全军覆没!老刀生死不明!鬼哭原竟是上古战场坟场,有恐怖石魔存在!黑煞门果然在那里设下陷阱,目标似乎也与“苍岳”有关!而且还可能与蛮族萨满勾结?
陈泥放下玉简,脸色冰冷。老刀和那些夜不收兄弟……
“不止如此。”李崇山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意和深深的疲惫,“朝廷的钦差,三日后抵达铁壁关。不是来劳军,是来问罪的。罪名是‘擅启边衅’、‘靡费国帑’、‘任用私人(指你)’、‘战报不实’。”他冷笑一声,“黑风峡捷报刚传回,问罪的钦差就到了,真是好快的脚程。看来朝中有些人,是铁了心要老夫难堪,甚至……想借机整肃北境边军,换上他们的人。”
内忧外患,一齐涌来。刚刚经历血战,袍泽死伤惨重,老刀等人深陷绝境生死未卜,朝廷的刀子却已经从背后捅来。而暗处的黑煞门,与蛮族勾结,图谋“苍岳之脊”,所谋甚大。
陈泥沉默良久,抬头看向李崇山:“侯爷打算如何应对?”
李崇山目光锐利:“黑风峡一战,你打出了威风,也暂时稳住了防线。但蛮族主力未损,迟早会卷土重来。朝廷的刀子,老夫自有办法周旋,但恐怕无法再给你太多明面上的支持。老刀他们的情报至关重要,黑煞门所谋,恐怕不仅仅是北境,那‘苍岳之脊’中隐藏的东西,或许关乎更大祸患。于公于私,都必须查明,甚至……阻止他们。”
他盯着陈泥:“你的伤需要时间恢复,石蛋刚刚苏醒需要适应。但时间不等人。朝廷钦差到来之前,你必须做出选择:是留在堡内养伤,应对朝廷可能的诘难;还是……带上可信之人,再入险地,查清鬼哭原真相,寻找老刀下落,并探寻‘苍岳之脊’的秘密?”
选择再次摆在面前。一边是相对安全的军营和需要应对的朝堂风波,一边是九死一生、迷雾重重的险地,但那里可能有救治石蛋的进一步机缘,有黑煞门的阴谋,也有老刀和兄弟们的生死线索。
陈泥几乎没有犹豫。
他站起身,因动作牵动伤势而微微蹙眉,但眼神却坚定如铁:“我去鬼哭原。”
李崇山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只是缓缓道:“石蛋那孩子刚醒,他的能力或许对你有帮助,但太过凶险。小铃铛懂医术药理,对遗迹和古老事物也有些了解。老刀他们生死未卜,必须有人去找。清水镇的乡亲,老夫会看顾。你需要什么?”
陈泥:“我需要石蛋和小铃铛同行。另外,请侯爷将黑风峡之战中受伤较轻、自愿前往的陷阵营兄弟,挑出三十人给我。还要最好的伤药、匿踪符箓、以及关于鬼哭原和苍岳之脊的所有现存记载。”
“准。”李崇山点头,“三日后,朝廷钦差抵达之前,你们必须秘密离开。”
陈泥抱拳:“谢侯爷。”
离开书房,陈泥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再次走向石蛋的静室。
他知道,前路更加凶险莫测。但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为了死去的兄弟,为了石蛋的未来,也为了揭开那笼罩在“源初规约”与“污秽”之上的迷雾。
推开静室的门,石蛋正尝试着下床走动,动作依旧有些僵硬迟缓,但眼神明亮。小铃铛在旁边小心地搀扶着他。
看到陈泥去而复返,神色凝重,两人都看了过来。
陈泥看着他们,缓缓开口:
“石蛋,小铃铛,有件事,需要你们和我一起去做。很危险,可能……回不来。”
石蛋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没有任何犹豫,用还有些沙哑的声音坚定道:“我去。”
小铃铛看了看石蛋,又看了看陈泥,也用力点头:“陈泥哥哥,我去!我能帮忙治伤,也能……也能辨识很多古物草药!”
陈泥看着他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沉甸甸的。
新的征程,即将开始。目标:鬼哭原,白骨祭坛,苍岳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