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6月22日,贡比涅森林的投降仪式如同一道官方印章,盖在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棺椁上。广播里充斥着胜利的凯歌,报纸头版是元首在巴黎铁塔前留影的巨幅照片,一种“战争结束”的虚幻氛围如同夏日的薄雾,弥漫在占领区的空气中。然而,我们这些身处前线的士兵,尤其是经历了昨夜伏击的“利贝尔”车组,对此有着更为清醒,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认知。
投降书可以签署,但抵抗的意志不会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溃散的盟军部队,心怀国仇家恨的散兵游勇,以及不愿接受失败的狂热分子,如同战争巨兽被斩首后,躯体中尚未死去的神经末梢,依旧会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爆发出最后的、致命的痉挛。我们的任务,不言而喻——清剿这些危险的余烬,确保胜利果实不被暗处的冷箭所破坏。
两天后,6月24日,我们连队奉命对巴黎北部一片毗邻森林的工业区进行梳篦式清扫。情报显示,有小股溃退的法军和英军士兵可能藏匿于此,并携带有反坦克武器。
工业区一片死寂。废弃的厂房像巨大的钢铁骷髅,窗户大多破碎,墙壁上布满弹孔和硝烟熏黑的痕迹。狭窄的厂区道路两旁堆放着生锈的机床零件和破损的板条箱,提供了绝佳的隐蔽场所。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一种物体腐败的混合气味。
我们“利贝尔”车组作为先导,小心翼翼地驶入这片危机四伏的区域。威廉将车速压得很低,履带碾过地面的碎砾,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在空旷的厂房之间回荡。他双手稳握操纵杆,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敌人的角落——高大的仓库大门半敞的缝隙、二层厂房黑洞洞的窗口、堆积如山的废弃材料后方。
我站在指挥塔上,望远镜片刻不离眼前。埃里希在炮塔里,炮口随着车身的移动缓缓摆动,随时准备指向出现的威胁。贝克尔和霍夫曼也各司其职,车内气氛凝重,与窗外死寂的环境形成诡异的呼应。
就在我们通过一个十字路口,车身一半暴露在相对开阔的路面时,袭击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咻——轰!”
一枚拖着白色尾烟的炮弹(很可能是英制“男孩”反坦克步枪或法制类似武器)从右前方一栋三层厂房的二楼窗口射出,几乎是擦着“利贝尔”的炮塔前端飞过,打在后方一辆半履带车的引擎盖上,瞬间引发爆炸和浓烟!
“右前方!二楼窗口!反坦克火力!” 我嘶声吼道,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
几乎在我吼声响起的前一秒,威廉已经做出了反应!他不是常规的急刹或倒车——在开阔路口,那等于成为固定的靶子!他的右脚以一种爆炸性的力量猛地将油门踩到底,同时双手将操纵杆向左前方猛推!
“利贝尔”那重达二十吨的钢铁身躯,发出了一声近乎痛苦的咆哮,庞大的车头以一种与其重量极不相称的敏捷,猛地向左前方、一个堆满废弃轮胎的角落扎了过去!这个选择极其刁钻,不仅瞬间脱离了敌方火力轴线,而且利用轮胎堆作为临时掩体,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暴露面积!
车身在剧烈加速和转向中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履带刨起大片的泥土和碎石。我们车内的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一侧,埃里希差点从炮手座位上摔下来,贝克尔死死抱住身边的弹架才稳住身形。
“埃里希!瞄准那个窗口!开火!” 我死死抓住指挥塔边缘,在剧烈的颠簸中下达命令。
埃里希咬着牙,努力在晃动的视野中捕捉目标,炮塔艰难地转动。
“砰!”“利贝尔”的50炮终于发出怒吼,炮弹打在窗口下方的墙壁上,砖石飞溅,未能直接命中,但起到了压制作用。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几乎在同时,从左侧一条狭窄的巷道里,又冲出了几名盟军士兵,其中一人肩上赫然扛着一具“博伊斯”反坦克步枪!
“左侧!反坦克小组!”霍夫曼从前机枪位发出了尖锐的预警!
此时,“利贝尔”的车身尚未完全躲入轮胎堆后,脆弱的侧面装甲暴露了一部分给左侧的袭击者!千钧一发!
威廉的反应快得超乎人类极限!在车身尚未完全停稳的瞬间,他猛地将左侧操纵杆向后拉死,右侧操纵杆向前推到极致,同时脚下离合器与刹车精准配合!
“利贝尔”的车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以一种近乎漂移的、违反物理常识的动作,猛地向右后方甩尾!沉重的车体在离心力作用下剧烈倾斜,右侧履带甚至微微离地!这个疯狂而精准的操控,使得原本暴露的左侧车身瞬间被旋转的车首和炮塔挡住,同时将更厚实、更有角度的车首正面装甲对准了左侧的威胁!
“铛!” 一声脆响!左侧射来的反坦克步枪子弹,狠狠地凿在了“利贝尔”坚固的倾斜首上装甲上,留下一个深凹的白痕,但未能穿透!
就在车身旋转、为炮塔创造角度的瞬间,埃里希终于抓住了机会!
“开火!”
“轰!”50毫米高爆弹准确地射入左侧巷道口,爆炸的火光和破片瞬间吞噬了那几名盟军士兵的身影。
战斗在短短十几秒内结束。后续跟进的步兵迅速冲上前,肃清了残敌。我们“利贝尔”车组,在威廉那神乎其技、近乎预判般的驾驶技术下,毫发无伤地化解了这次来自两个方向的协同伏击。
当一切重归寂静,只有轮胎堆旁还在燃烧的半履带车发出噼啪声时,我们车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埃里希瘫在炮手座上,脸色煞白。贝克尔和霍夫曼也惊魂未定。
威廉缓缓将坦克完全停稳,熄了火。他靠在驾驶座上,同样在平复着呼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刚才那一系列电光火石般的操作,消耗了他巨大的精神和体力。
我推开舱盖,看着车首和炮塔上那新鲜的弹痕,又看了看威廉,心中充满了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感激。如果不是他对“利贝尔”性能的极致理解,如果不是他那在生死瞬间迸发出的、超越常理的冷静与操控力,我们此刻恐怕已经和那辆半履带车一样,变成一堆燃烧的废铁。
“威廉……”我声音沙哑。
他抬起头,看向我,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依旧平静,只是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它很听话。”他拍了拍操纵杆,简单地说道。
经此一役,不仅我们车组内部对威廉的信赖达到了顶点,连队里其他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充满了敬畏。“利贝尔”和它的驾驶员,成了这支占领部队中一个活着的传奇。我们都清楚地认识到,法国的投降,远非战争的终结。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余烬未熄,暗流涌动。而我们能依靠的,除了这身钢铁铠甲,更有威廉那双仿佛能与钢铁沟通、在绝境中开辟生路的手。战争,从未真正离开,它只是换了一副更加阴险和隐蔽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