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的声音里带着颤音,那是文人对绝境二字本能的恐惧。
“殿下,若无铁料,兵工厂的高炉三日内就要熄火;若无粮食,这二十三万流民下个月就要断炊。范永斗这一手坚壁清野,是要把咱们困死在汉中啊!”
朱至澍没回头,依旧盯着墙上的地图。
那支红蓝铅笔在他的指间飞快旋转,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匕首。
“老宋,你知道范永斗为什么能成为皇商之首吗?”朱至澍突然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晚饭吃什么。
宋应星一愣:“因为……因为他有朝廷做靠山?”
“不,是因为他够贪,也够狠。”朱至澍手中的铅笔猛地停住,笔尖狠狠扎在地图上张家口以北的位置,笔芯断裂,留下一道刺眼的黑痕。
“他在汉中亏了二十七万两。以商人的逻辑,亏空必须补上。大明境内他赚不回来,他会找谁赚?”
宋应星瞳孔骤缩:“建……建奴?”
“聪明。”朱至澍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森然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半点少年的稚气,只有猎人看到猎物落网时的残忍。
“他封锁我的铁,是为了把铁卖给努尔哈赤,换成带血的银子。他以为切断了我的血管,我就只能等死?”
朱至澍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的长条木匣,轻轻推开。
匣子里躺着一支造型怪异的短弩,通体涂成了哑光黑色,弩臂上装着滑轮,下方还挂着一个圆筒状的单筒望远镜。
“老宋,通知下去,高炉不用熄火,粮食也不用愁。”
朱至澍拿起那支复合弩,在那冰冷的机械质感上轻轻抚摸。
“范大掌柜不仅给我们送来了钱,今晚,他还亲自派人给我们送货来了。”
……
塞外,冷月如钩。
张家口以北五十里,草原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皮。
枯草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咽泣声,掩盖了远处沉闷的马蹄声。
一支庞大的车队正如长蛇般在夜色中蜿蜒。
足足两百辆大车,车辙压得很深,显然载重惊人。
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却掩盖不住那股生铁特有的腥气和粮食的陈香。
队伍中间,范家护卫头领范忠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按腰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范忠低喝道,“过了这片草甸子,就是金国大爷的地界了。这趟货要是出了岔子,大掌柜剥了你们的皮!”
这批货太重要了。
整整十万斤上好的苏钢,五千石精米。
这是范永斗掏空了家底,从南方紧急调运来的。
只要送到后金大营,不仅能填补汉中的亏空,还能得到那位大汗的赏识,换回整整一车皮的辽东老参和貂皮。
“范统领,太小心了吧?”
一个生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没穿明军号衣,而是套着一件厚重的牛皮甲,头盔上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避雷针似的装饰——这是后金白甲兵的标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摘去了盔缨。
那汉子名叫阿克敦,正白旗的牛录章京,手里提着一根狼牙棒,脸上满是不屑:“这大草原上,除了林丹汗那只病猫,谁敢动你们范家的货?再说了,有我阿克敦在,哪怕来几百个明狗,也不过是一顿砍杀的事。”
范忠连忙赔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阿克敦大人的勇武,谁人不知?只是那蜀王……”
“蜀王?”阿克敦嗤笑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一个南蛮子的小崽子,也就是仗着城墙高。若是敢出关,老子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话音未落。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像是熟透的西瓜被敲开。
阿克敦脸上的狞笑凝固了。
他身旁的一名后金骑兵,连惨叫都没发出来,整个人直挺挺地栽下了马背。
那骑兵的咽喉处,赫然插着一支黑色的弩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敌袭——!”
范忠凄厉的吼声刚出口,夜色便露出了獠牙。
“噗噗噗噗!”
接连不断的闷响声在车队四周炸开。那些举着火把的护卫,像是被死神点名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所有的箭,都精准地射入咽喉或眼窝。
更可怕的是,没有喊杀声,没有火光,甚至听不到弓弦震动的声音。
只有风声,和尸体坠地的声音。
“灭火!快灭火!”阿克敦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白甲兵,瞬间反应过来,“他们在暗处!”
然而,晚了。
三百米外的土坡上,几个身披吉利服、几乎与枯草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为首的一人,代号夜枭。
他趴在草丛里,右眼贴着一支加装了微光镜片的单筒望远镜——这是朱至澍用高纯度水晶和特殊镀膜工艺,在实验室里手搓出来的半成品,虽然比不上现代夜视仪,但在这种月光下,足以让他在三百米外看清阿克敦脸上的惊恐。
“一号位,清除光源。”
“二号位,封锁退路。”
“三号小组,自由猎杀。”
夜枭的声音通过特制的传声铜管,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个队员的耳中。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就像在指挥一场流水线作业。
这就是朱至澍亲手调教出来的夜不收特战队。
他们不讲武德,不讲阵法,只讲效率。
随着火把被一支支射灭,整个车队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与恐慌。
“出来!给老子出来!”阿克敦挥舞着狼牙棒,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地咆哮,“只会放冷箭的鼠辈!敢不敢跟你家爷爷正面厮杀!”
“如你所愿。”
黑暗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阿克敦猛地回头。
只见十几个黑影,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了车队近前。他们手里没有拿长枪大戟,而是握着一种奇怪的短刀,那是朱至澍设计的三棱军刺,专破重甲。
“杀!”
阿克敦怒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连人带马像坦克一样撞了过去。
他是正白旗的精锐,身披三层重甲,自信能撞碎一切阻挡。
然而,那个黑影没有躲。
就在战马即将撞上的瞬间,黑影突然向侧前方滑步,动作流畅得如同鬼魅。
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
不是砍人,而是砍马腿。
“唏律律——”战马悲鸣,前蹄跪倒。
阿克敦庞大的身躯轰然落地,摔得七荤八素。
还没等他爬起来,三个黑影已经呈品字形围了上来。
这就是朱至澍灌输的三三制战术。
一人持盾撞击,一人用钩镰枪绊腿,最后一人——
“噗!”
三棱军刺毫无阻滞地从阿克敦甲胄连接的缝隙处捅了进去,直没至柄,然后旋转,拔出。
血槽带出的鲜血,喷了那黑影一身。
阿克敦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
他至死都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不怕他的重甲,为什么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就像……就像是一个人的手脚。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更快。
一刻钟后。
草原重新归于寂静,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风中飘散。
范忠跪在地上,浑身筛糠。他的两百名护卫,连同那五十名不可一世的后金白甲兵,全都没了。
而对方,只有三十人。
夜枭摘下满是草屑的面罩,露出一张年轻却冷硬的脸。他走到范忠面前,用军刺拍了拍范忠的脸颊。
“范统领,别来无恙。”
范忠牙齿打颤:“你……你是谁?你们是哪路好汉?这货……这货可是范家的!你们敢动范家的货,不怕……”
“啪!”
夜枭反手一记耳光,打得范忠满嘴是血。
“范家?”夜枭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沾着血迹的清单,那是从阿克敦尸体上搜出来的,“勾结建奴,倒卖军资,按大明律,当诛九族。”
他站起身,对着身后的队员挥了挥手。
“货,全部拉走。人头,割下来,筑京观。”
“至于这个活口……”夜枭低头看着范忠,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猪,“带回去,交给殿下。殿下说了,范永斗的账本太厚,得有个人帮他一笔笔算清楚。”
范忠瘫软在地,裤裆里一片温热。
他知道,完了。
这哪里是什么响马劫匪?
这分明是一支来自地狱的军队,是那个十四岁的蜀王世子,从尸山血海里磨出来的一把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