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哗啦啦!”
随着最后一段青砖墙在几十把大锤的合奏下崩塌,腾起的烟尘像一条土黄色的巨龙,瞬间吞没了赵家庄那块写着积善之家的金字牌匾。
这不仅仅是一堵墙的倒塌,更是汉中府几百年来士绅神圣不可侵犯这块招牌的粉碎性骨折。
李鸿基站在尘埃里,没躲。
他伸手弹了弹大盖帽帽檐上的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这种被灰尘包裹的感觉他很熟悉,以前在驿站送快递吃土,后来造反被官军追着吃土,但今天的土,味道不一样。
这是权力的味道。
“咳咳……你们……你们这是造反!是土匪!”
赵员外被两个宪兵一左一右架着,脚尖离地,像只待宰的肥鹅。
他那身绸缎长衫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肥肉,平日里那股子养尊处优的富贵气,此刻全化作了歇斯底里的狼狈。
“赵德柱,注意你的言辞。”
李鸿基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这是处级干部才有的配饰,虽然他不识字,也看不懂时间,但这不妨碍他啪的一声弹开表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现在上午巳时三刻。根据《大明西北战时特别法》第七条,你刚才那句话,涉嫌侮辱国家公职人员,加刑三个月。”
李鸿基合上表盖,那声脆响像是惊堂木,敲得赵员外浑身一颤。
“带走。送去三号煤矿,正好那边缺个推车的。”
“我是举人!我有功名!我要见知府大人!”赵员外拼命挣扎,两只脚在半空中乱蹬。
“知府?”李鸿基嗤笑一声,凑到赵员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老赵,时代变了。别说知府,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铁路让道。因为这路,是通向大明未来的大动脉,而你,是血栓。”
血栓这个词李鸿基也是刚学的,虽然不太懂啥意思,但殿下说出来的时候特别有气势,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也有那味儿了。
赵员外被拖走了,哭嚎声渐行渐远。
围观的百姓鸦雀无声。他们看着那片废墟,眼神复杂。
有恐惧,有快意,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可是赵半城啊,在汉中横着走了几十年的赵半城,就这么没了?
“乡亲们!”
李鸿基转身,切换成了那个为人民服务的频道。他举起那个铁皮大喇叭,声音洪亮。
“赵家庄阻碍国家建设,抗拒执法,现已查封!根据殿下的指示,这些拆下来的砖头、木料,除了铺路用的,剩下的……”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
“谁家缺房少瓦的,自己搬!不要钱!这是国家发给你们的拆迁补偿!”
人群愣了足足三秒。
“真……真的?”一个胆大的老汉颤巍巍地问,“不抓人?”
“抓个屁!”李鸿基笑骂了一句,匪气稍微漏了一点出来。
“第一工程处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动作快点,天黑之前搬不完,我就当垃圾填路基了!”
“轰!”
人群炸了。
刚才还畏畏缩缩的百姓,此刻爆发出了比流寇抢劫还可怕的战斗力。
男人扛梁,女人搬砖,小孩捡碎瓦,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
李鸿基看着这一幕,从怀里摸出一包大前门——这是兵团特供的卷烟,还没点火,旁边一只粗糙的大手已经递过了火折子。
“处长,抽火。”
李鸿基低头,看见一张满是煤灰、苍老了许多的脸。
高迎祥。
昔日的闯王,现在的采石场第一突击队队长,正佝偻着腰,一脸讨好地举着火折子。
他那双曾经想吞并天下的眼睛里,现在只剩下对那一身深蓝制服的渴望。
李鸿基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稳住。
他凑过去,深吸一口,烟草的辛辣味在肺里转了一圈,吐出一个淡蓝色的烟圈。
“老高啊。”李鸿基拍了拍高迎祥的肩膀,没叫闯王,“今儿个任务重,采石场的碎石要是供不上,路基可铺不平。”
“是是是,处长放心!”高迎祥把腰弯得更低了。
“俺……属下这就带人去干,保证不误事!那个……处长,听说下个月要选拔第二工程处的副处长……”
高迎祥吞了吞口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李鸿基胸口那枚金色的徽章。
李鸿基心里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只是高迎祥马前的一个小卒。
高迎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他只能在边上看着。
可现在,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为了一个副处长的位置,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殿下这招灵魂清洗术,真他娘的毒,也真他娘的管用。
“好好干。”李鸿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晃了晃,然后别在了高迎祥的耳朵上。
“殿下说了,不看资历,看绩效。你要是能把采石场的产量翻一番,我亲自去殿下那儿给你请功。”
“谢处长!谢处长!”
高迎祥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烟取下来,放在鼻子底下贪婪地嗅了嗅,却舍不得抽,仔细地揣进怀里贴肉的口袋。
那模样,比当年抢了崇信王的王府还要高兴。
看着高迎祥屁颠屁颠跑回去背石头的背影,李鸿基长叹一口气。
“以前咱们杀人纳投名状,那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李鸿基自言自语,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现在这投名状,变了。得用汗水,得用业绩,得用这大明朝从未有过的规矩来纳。”
“刘宗敏!”
“到!”正指挥人拆房梁的刘宗敏提着铲子跑过来。
“通知下去,今晚工程处开会。总结今天的拆迁经验,形成书面报告,明天一早交给我。
谁要是只知道傻干不知道动脑子,趁早滚回去挖煤!”
“是!……那个,处长,书面报告是啥?”
“……滚去找个秀才代笔!没文化的蠢货!”
……
汉中城,蜀王府临时行辕。
朱至澍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手里捏着一枚红色的旗帜,悬在西安两个字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戚金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叠刚送来的急件,脸色凝重。
“殿下,李鸿基那边得手了。赵家庄平了,赵德柱抓了,百姓反应……很热烈。”
“意料之中。”朱至澍淡淡道,“百姓是最务实的。谁给饭吃跟谁走,谁给砖头帮谁搬。所谓的宗族礼法,在生存和利益面前,脆弱得像张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