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捧着墨坯离开后,墨坊里还飘着淡淡的松烟香。柱子蹲在地上,用布仔细擦拭着刚刻好的“信”字墨模,模具边缘的木屑被他吹得飘起来,落在阳光里像细小的金粉。
“师傅,你看这模子刻得成不?”柱子举起墨模,上面的“信”字笔画刚劲,竖钩收尾处特意留了个小小的弯钩,像只握着笔的手,“我想着,‘信’得有点牵念的意思,就加了这么个小勾。”
陈默接过墨模,指尖抚过那个弯钩,触感温润。他想起今早收到的信,是邻镇笔庄寄来的,说上次订的狼毫笔到了,还附了张字条:“试了新料,笔锋比往常挺括,定合你意。”字里行间的笃定,倒和这墨模上的弯钩有几分像。
“挺好。”陈默点点头,把墨模放在案上,“去把那缸陈松烟取来,今天试试掺点柏叶灰,看看能不能让墨色更沉些。”
柱子应着去了,没多久就抱来个半人高的陶缸,揭开盖子时,一股醇厚的烟香涌出来,带着点陈年的温润。他用小铜勺舀出松烟,又从墙角抱来个小布袋,里面是晒干的柏叶灰,灰扑扑的,却带着草木的清气。
“师傅,这柏叶灰真能让墨色沉下去?”柱子边问边往松烟里掺灰,手指沾染了黑灰也不在意,“前几日小丫头来磨墨,说她娘总嫌她字飘,要是这墨能让字‘站’住,她娘肯定高兴。”
陈默正在调胶,闻言笑了笑:“墨色沉不沉,不在灰多灰少,在磨墨的人用不用心。你看这松烟,在窑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每一日的火候都得盯着,差一点就出不了这油亮的黑;柏叶得是霜降后采的,太早太嫩,太晚又枯了,这灰里藏着的都是时候。”
正说着,院门外又探进个小脑袋,是邻村的小石头,手里攥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勇”字,笔画歪歪扭扭,却用力得把纸都戳破了几个洞。“陈师傅,我娘说我这字像打摆子,你能给我块‘勇’字墨不?”
柱子刚想笑,被陈默瞪了一眼。陈默从架子上取下块刚做好的墨坯,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勇”字,笔画间留了许多细小的飞白,像风中的芦苇。“这墨得用冷水磨,”他把墨坯递给小石头,“磨的时候想想你爹抗洪时扛沙袋的样子,他的脚陷在泥里,是不是一步都没退?”
小石头攥紧墨坯,用力点头:“我知道了!我爹说‘勇’就是脚底下有根!”说完颠颠地跑了,墨坯在他手里晃悠,像块会发光的黑石头。
柱子看着他的背影,挠挠头:“师傅,我以前以为‘勇’就是往前冲,原来还得有根啊?”
陈默往松烟里加了点温水,用木杵慢慢碾着:“光冲是莽,得知道往哪冲,脚下踩得实,才叫真勇。你看这墨,得胶、烟、灰融得匀,才能磨出不褪色的黑,字也一样,心里的道理站得住,笔画才稳。”
碾着碾着,墨料渐渐成了糊状,黑得发亮,柏叶灰果然让墨色添了层沉稳的底色。柱子凑过去闻了闻,除了松烟香,还多了点柏叶的清苦,像极了小石头他爹晒黑的脸上那道疤——去年抗洪时被树枝划的,却总笑着说“这是好汉印”。
“师傅,这墨得叫什么名?”柱子问,手里已经开始往模具里倒墨料。
“就叫‘立根’吧。”陈默望着窗外,小石头的身影已经跑远了,手里的墨坯在阳光下闪着光,“让字立在地上,也让心里的道理立在地上。”
墨料在模具里慢慢凝固,柏叶灰在里面沉淀出细密的纹路,像大地深处的根须。柱子摸了摸刚刻好的“勇”字墨模,忽然觉得那个弯钩应该再刻深点,像只牢牢抓住泥土的手。
夜幕降临时,墨坊的灯亮了,陈默还在打磨白天做好的“信”字墨,柱子则在给“立根”墨脱模,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灯光轻轻晃动,像两株守着土地的树。窗外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比往常沉实了许多,每个字都像蘸足了墨,稳稳地落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