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罩住了整个村子。墨房里却亮如白昼，两盏带罩的油灯悬在房梁上，把每一道木纹、每一粒墨屑都照得清清楚楚。陈默正坐在案前，手里攥着把牛角刻刀，小心翼翼地给“霜降”墨坯修边。墨坯已经阴干了半月，表面泛着温润的乌光，他每刻一刀都屏住呼吸，刀刃在墨坯边缘游走，留下细密的云纹——这是林夏特意画的花样，说霜降时节的云总带着点朦胧的诗意。
“还差最后三道纹。”陈默低声自语，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铺在膝头的粗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旁边的林夏正用细筛子筛着桂花，金黄的花瓣簌簌落在竹筛里，香气像水一样漫开来，冲淡了墨房里浓重的松烟味。
“慢点刻，别刮着手。”林夏把筛好的桂花倒进一个青瓷盆里，又从缸里舀出一碗井水，慢慢往里兑，“这桂花得用井水淘三遍，去了浮尘才香得纯粹。”她的动作轻柔，指尖沾着花瓣，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黄，“下午丫丫娘送来的这筐桂花，是后山老桂树的，比去年的甜些，掺进‘寒露’墨里，肯定能压得住松烟的苦。”
陈默“嗯”了一声，视线却没离开墨坯。刻刀在他手里像有了灵性，云纹的弧度越来越流畅，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墨坯上飘起来。忽然，他手腕微顿，刀刃在墨坯边缘留下一道浅痕——不是失误，是故意刻的。
“怎么了？”林夏凑过来看，见那道浅痕像片小小的雪花，忍不住笑了，“你这是把‘小雪’的花样提前用上了？”
“不是。”陈默放下刻刀，用指腹蹭了蹭那道痕，“上次丫丫来，说她弟弟总把‘霜降’认成‘小雪’，说都带个‘霜’字，长得也像。刻片雪花，算是给孩子留个记号。”
林夏想起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每次来都踮着脚趴在窗台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墨房里的动静。前几日她还举着张画纸，骄傲地说自己用“秋分”墨画了只兔子，虽然墨色晕得像团乌云，却看得人心里发软。
“这孩子，”林夏拿起那片刻了雪花的墨坯，对着灯光照，“上次还偷偷拿了块‘立秋’墨，说是要给她生病的奶奶画符祈福。我跟着去看了，老太太床头摆着个缺角的粗瓷碗，碗里盛着点墨汁，上面插着三根鸡毛——你说，她是不是把咱们的墨当成神物了？”
陈默闻言，放下刻刀走到墙角的木箱前，打开锁，从最底层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墨坯，有的缺了角，有的刻错了字，都是平时练手剩下的废料。他拿起一块刻着歪歪扭扭“寿”字的墨坯，说：“明天让丫丫来拿这个，告诉她这个‘寿’字是用松烟和蜜调的，磨了水给奶奶擦额头，比画符管用。”
林夏噗嗤笑了：“你还懂这个？”
“前几日翻药书看到的，”陈默的耳根有点红，“松烟止血，蜜能润皮肤，老法子了。”他把那块墨坯放回布包，又从里面拿出块巴掌大的墨片，上面用朱砂点了个红点，“这个给丫丫自己玩，上次她盯着‘端午’墨上的朱砂看了半天。”
林夏接过墨片，指尖触到冰凉的墨面，忽然想起下午老木匠来送墨模的事。那老人扛着块梨木，进门就喊“好墨香”，放下木模就不肯走，非得看着陈默调“冬至”墨的料。他说自己孙子刚出生，想求套生肖墨，等孩子长大了教他写字，“用你们做的墨，写出来的字说不定能带着点骨气”。当时陈默没说话，只是往老人手里塞了块刚做好的“秋分”墨，让他回去给孙子磨米糊时掺点——墨能安神，孩子夜里睡得稳。
“老木匠的‘生肖墨’，你打算刻成什么样？”林夏把桂花水倒进一个陶瓮里，开始搅拌晾晒好的松烟，“他说想要个虎形的，说孙子属虎，得凶点才镇得住。”
“凶点好，”陈默拿起虎形墨模，用布擦去上面的灰尘，“但得带点憨气。你看这虎爪，我打算刻成圆的，像猫爪似的，这样才不吓人。”他边说边用炭笔在墨模上画着，“额头再刻个‘王’字，得歪歪扭扭的，像孩子写的——老木匠说孙子爱哭，这样的老虎，说不定能让孩子觉得亲切。”
林夏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墨房里的时光，比外面的月光还温柔。从开春到深秋，他们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看着松烟变成墨，看着墨坯变成墨锭，也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买墨的书生、讨墨的妇人、偷墨的孩子，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像墨滴进水里，慢慢晕开，成了墨房里的一部分。
“对了，”林夏忽然想起件事，“下午王掌柜派人来说，书院的先生们想要套‘二十四节气’墨，说要给学生们讲节气时用。还说要刻上咱们的墨房名号，让学生们知道这墨是谁做的。”
陈默手里的刻刀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还是别刻名号了。”他拿起一块刚修好的“霜降”墨，对着灯光照，“墨好，自然有人记得。刻了名号，倒像是在吹嘘了。”
林夏知道他的脾气，做事向来低调，便不再劝，只是把桂花水和松烟调成糊状，开始捶打。木槌撞击石臼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咚咚”的声响混着桂花的甜香，像在酿一坛会说话的酒。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丫丫娘的声音，大概是在喊丫丫回家睡觉。林夏停下捶打的动作，侧耳听着，嘴角带着笑意：“这丫头，肯定又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玩，上次还把咱们的‘立夏’墨当成石子扔着玩，找了半天才从草堆里扒出来。”
陈默也笑了，拿起那片带朱砂点的墨片，走到窗边往外看。月光下，村口的老槐树枝桠交错，像幅剪影画。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举着块石头在树干上划着什么，说不定又是在模仿他们刻墨的样子。
“明天，”陈默转过身，目光落在案上堆着的墨坯上，“把‘寒露’墨的料备好，加双倍的桂花。”
“嗯？”林夏疑惑地抬头。
“丫丫奶奶不是咳嗽吗，”陈默拿起块桂花墨坯，“桂花能润肺，磨墨时多闻闻，总比闻药味强。”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做块‘小雪’墨，刻只兔子，丫丫上次画的兔子太丑了，得让她看看真正的兔子什么样。”
林夏笑着点头，继续捶打墨料。木槌起落间，桂花的香气更浓了，混着松烟的清苦，在墨房里弥漫。油灯的光晕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堆着墨坯的架子上，像一幅流动的画。
夜深了，墨房的灯还亮着。案上的“霜降”墨渐渐成型，每一块都带着片小小的雪花痕；陶瓮里的“寒露”墨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桂花的甜香从缝隙里钻出来，飘出窗外，落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落在丫丫玩耍的草堆里，也落在每个等待着新墨出炉的人心里。
陈默拿起最后一块刻好的“霜降”墨，轻轻放在晾架上。他知道，这些墨不会说话，却能记下这夜里的桂花香、木槌声，还有那些藏在墨色里的、说不出口的温柔。而这，或许就是他们守着这方墨房，日复一日捶打、雕刻、等待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