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风裹着橡胶树的腥气,像条滑腻的蛇,从废弃工厂的破窗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林晚蹲在生锈的反应釜后面,手心的汗把那块沾着泥的芯片浸得更凉了。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肋骨发疼,和远处橡胶树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声音搅在一起,倒像是某种不规律的鼓点。
那个右眼带痣的男人刚走到红布旗下,夹克下摆扫过旁边一台老式冲压机,铁锈簌簌往下掉。他仰头扯了扯红布的边角,那红布不知挂了多久,边缘都脆了,一扯就掉下来小半块,飘到林晚脚边。她捡起来捏在手里,布料硬邦邦的,像块干硬的血痂——这是老和尚说的确认暗号,“见红布如见人”,可真见了,心里反倒更沉。
男人转过身时,林晚正好看见他腰后别着的手枪。枪套是牛皮的,磨得发亮,上面有个极小的“医”字刻痕,刻得又深又急,像是用刀尖硬生生划出来的。“这是你父亲给我的。”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伸手解下枪套扔过来。沉甸甸的一下砸在林晚怀里,她差点没接住,指尖摸到刻痕处的温度,不高,却像触到父亲手术台上那把用了十几年的止血钳,冰凉凉的,却让人莫名踏实。
“他说‘医者救人,亦需自保’,”男人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薄荷味混着橡胶的腥气飘过来,“这枪救过我三次命。第一次在仰光的黑市,第二次在湄公河的货船上,第三次……”他顿了顿,嚼口香糖的动作慢了点,“第三次是在你家楼下,你小时候被流浪狗追,他举着这枪吓跑了狗,枪套磕在台阶上,多了道新印子,你还记得不?”
林晚愣了愣。她当然记得。那年她才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绿豆糕,被三条野狗堵在单元楼门口。父亲当时刚下班,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抄起墙角的拖把就冲过来,野狗没吓跑,反倒越聚越凶。后来父亲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枪,黑乎乎的,他自己手都在抖,却死死举着,嗓门比狗叫还响:“滚!再过来我开枪了!”野狗夹着尾巴跑了,父亲蹲下来抱她,她才发现他后背的白大褂全湿透了,枪套磕在台阶上,确实掉了块漆。原来那不是玩具枪。
“子弹壳上的‘0719’,是你父亲的生日。”男人又说,嘴里的口香糖泡泡破了,发出“啵”的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那年我们在湄公河截获一批被偷运的疫苗,冷链箱快坏了,他抱着箱子在雨林里跑了三公里,胳膊被树枝划了道十七厘米的口子。缝针时我给他递镊子,他哼都没哼,就盯着手机日历说‘等我闺女满七岁,就带她来这看橡胶花开’。”
林晚的鼻子突然酸了。七岁生日那天,父亲确实带她来过这里。那时工厂还在运作,巨大的机器轰隆隆转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乳胶香,甜丝丝的。父亲指着流水线末端那些裹着塑料膜的橡胶制品说:“这些能做很多注射器、手套,救很多人。”她当时只顾着追一只蓝蝴蝶,没在意父亲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原来那些被她当作普通游玩的记忆,褶皱里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第三份坐标在这。”男人突然弯腰,从鞋底抠出块沾着泥的芯片,大小跟指甲盖差不多,边缘还带着点橡胶树的胶汁,黏糊糊的。“这是‘仲裁庭’东南亚分部的核心服务器地址。你父亲临终前改了服务器密码,”他压低声音,口香糖的薄荷味喷在林晚脸上,“用的是你的小学学号,他说‘我闺女的学号,比任何密码都难破解’。”
林晚捏着那块芯片,感觉它在手心发烫,像揣着颗小太阳。她想问父亲是怎么死的,想问那些年他总说“出差”到底去了哪里,可话到嘴边,却听见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不是一辆,是好几辆,车灯刺破黑暗,把工厂的铁皮屋顶照得忽明忽暗。
男人猛地将她拽到反应釜后面的通风管口,抬手掀开锈迹斑斑的铁盖,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清扫队来了,他们嗅到味了。”他语速极快,同时掏出另一把枪握在手里,“从这爬,能通到后山的菠萝地,记住,芯片里的名单,要亲手交给联合国专员,别信任何人的口头承诺。尤其是那些跟你说‘我是自己人’的,眼神飘的不能信,左手戴表的不能信,说话时摸鼻子的更不能信。”
林晚刚把半个身子探进通风管,就被他拽了回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塞到她手里:“你爸给你的周岁礼物,他说万一找不到你,就凭这个认亲。现在看来,用不上了。”长命锁上刻着个“晚”字,边角磨得光滑,显然被人摩挲了无数次。
引擎声越来越近,车灯已经照到工厂大门,能听见有人喊着什么,语气又急又凶。男人突然回头,咧嘴笑了笑,右眼的痣挤成个小点,看着竟有点憨:“告诉你爸,他当年欠我的那碗猪脚面,我下辈子再找他要。”说完推了林晚一把,“快爬!别回头!”
林晚钻进通风管,狭窄的空间里满是铁锈和灰尘,刮得脸颊生疼。她听见外面响起枪声,一声,两声,然后是男人的吼声,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她咬着牙往前爬,长命锁在口袋里硌着腰,芯片在手心烫着,像揣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通风管尽头透进月光,她看见管外的菠萝叶在风中摇晃,宽大的叶子互相拍打,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突然想起父亲说过“风大的地方,香味传得远”,此刻她好像真的闻到了橡胶花开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混着父亲白大褂上的消毒水味,从记忆深处飘了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通风管的盖子,纵身跳了下去。菠萝叶划过手臂,留下细细的痒,像父亲当年刮胡子时,不小心蹭到她脸颊的胡茬。远处的枪声还在响,但林晚知道,自己不能停。她攥紧手心的芯片,朝着月光最亮的地方跑去,身后是子夜的风,身前是未卜的路,而父亲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别怕,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