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在艾丽莎·温莎那间昏暗冰冷的临时办公室里,如同濒死的病人,拖着苍白而稀薄的光尾,缓缓爬过光洁的地板,爬上冰冷的墙壁,最终,无力地消散在房间最深处的阴影之中。窗外,东区那永不停歇的、混合着金属撞击、粗嘎号子、市井叫卖和模糊议论的喧嚣,如同永远不会退潮的浑浊海浪,持续不断地、试图穿透玻璃和墙壁的阻隔,涌入这片刻意维持的死寂。
但所有的声音,包括那些偶尔飘入的、关于“羊皮纸笑话”和“象牙塔大小姐”的、刻意压低却难掩嘲弄的零星碎语,在触及艾丽莎·温莎周身那片无形的、冰冷的气场时,都仿佛撞上了绝对的坚冰,瞬间被冻结、消音、湮灭。她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真正用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神像,完美的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的苍白,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不可摧的冰冷硬度。
紫罗兰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桌上摊开的那份报纸,那份将她剖析得体无完肤、钉在耻辱柱上公开处刑的“檄文”。但她的目光,已然不再聚焦于那些冰冷的文字。那些文字所携带的羞辱、嘲讽、以及对她认知体系的毁灭性解构,如同最猛烈的毒药,早已在她胸中完成了第一轮的肆虐、冲撞、崩塌与…某种更加深沉的、近乎残忍的冷静重建。
愤怒吗?屈辱吗?痛恨吗?
是的。那些情绪,如同被囚禁在冰川最深处的岩浆,在她灵魂的冰原之下疯狂地沸腾、咆哮、冲撞,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尖锐的痛楚。尤其是想到报社内部那些“骨干”们,那些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口称“艾丽莎小姐”的面孔背后,所隐藏的、如此恶毒、如此精密的算计与背叛——用最盛大的仪式将她“捧”上神坛,只为在最恰当的时刻,用最现实、也最致命的方式,将她“杀”得鲜血淋漓、颜面扫地。
这不仅仅是工作上的失误或反对。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充满恶意的、针对她个人的、政治意义上的“谋杀”。意图不仅是让她亏损金钱、丢失颜面,更是要彻底摧毁她刚刚试图建立的威信,折断她试图伸向《魔法蒸汽日报》这只“舆论喉舌”的手,将她变成一个在公众眼中可笑、无能、脱离实际的“花瓶”和“笑话”,从而从根本上,将她排除出某些层面的博弈。
捧杀。
多么精准,多么恶毒,又多么…高效。
相比于那篇报道本身所揭示的、关于“羊皮纸成本”与“象牙塔认知”的、令她感到刺痛与荒谬的“现实”,这种来自内部、来自她以为已经初步掌控的“自己人”的、赤裸裸的背叛与算计,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以及一种…更加清晰、也更加冷酷的、名为“杀意”的决断。
可笑?
或许吧。在那些市井平民、甚至在某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旁观者眼中,她昨日那场“魔法印刷”,连同今日这铺天盖地的嘲讽,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供人茶余饭后取乐的“笑话”。一个不谙世事、挥金如土的大小姐,闹出的昂贵笑话。
但对她而言,这已不再是“笑话”。
这是战争。
一场在她刚刚踏入这个领域,试图接管、掌控、并利用其力量的初始,就遭遇的、来自内部的、冰冷而致命的伏击与背叛。
而她,艾丽莎·温莎,从来都不是一个在遭受背叛和攻击后,只会哭泣、愤怒、或茫然失措的弱者。
她是斯特劳斯伯爵的继承人,玛格丽特·冯·斯特劳斯女伯爵最出色的学生,帝国最年轻的大魔法师。她所接受的教育,所经历的修炼,所目睹的家族内部与帝国高层的无声博弈,早已将“冷静”、“算计”、“决断”与“必要时毫不留情的清除”,刻入了她的骨髓。
痛苦与愤怒,是弱者的情绪。真正的强者,会将这些情绪,化为最冰冷的燃料,驱动最精密、也最致命的复仇机器。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硬木桌面上,轻轻划过。指尖传来木质特有的、细腻而坚硬的触感。左手腕上,“星霜之誓约”那恒定而冰凉的触感,与桌面的凉意交融,让她那因为愤怒和耻辱而微微灼热的血液,似乎也稍稍冷却、沉淀。
背叛者,就在楼下。就在那些看似惶恐、实则各怀鬼胎的“骨干”之中。
主笔编辑?老约翰?汉斯?那几个板块负责人?还是…所有人都有份?
不重要了。
既然他们选择了集体沉默,选择了用这种“阳奉阴违”和“舆论捧杀”的方式来对付她,那么,在他们眼中,她就已经是一个可以随意愚弄、甚至…可以牺牲掉的、不懂事的“大小姐”了。
他们或许以为,凭借他们在报社多年的根基,凭借与矮人那边千丝万缕的联系,凭借对报社实际运作(尤其是与成本、印刷、发行相关环节)的掌控,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她暂时还不完全清楚的靠山或指使者,就可以将她这个“空降”的女主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让她知难而退,或者…彻底沦为傀儡和笑柄。
他们错了。
大错特错。
她缓缓地、从宽大的硬木座椅中站了起来。动作平稳,优雅,没有丝毫因为长时间静坐或情绪剧烈波动而产生的迟滞或颤抖。仿佛刚才那漫长而冰冷的静默,只是一次深度的冥想,而她此刻,已然完成了对所有信息的消化、对所有情绪的冰封、以及对下一步行动的…最终决断。
走到窗边。隔着蒙尘的玻璃,看向楼下那条狭窄、泥泞、却充满粗野生命力的东区街道。行人熙攘,小贩叫卖,马车艰难穿行。这里的世界,与她自幼生长的斯特劳斯伯爵府、皇家魔法学院那整洁、肃穆、充满魔法与规训气息的环境,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汗味、机油、煤烟、廉价食物和底层生存挣扎的浑浊气息。这里的人们,关心的是一个铜币的差价,是一天辛苦劳作的报酬,是下一顿能否吃饱。五十铜币一张的羊皮纸,对他们而言,确实是需要精打细算的“巨款”。
这就是现实。冰冷、粗糙、充满计算,却也无比强大的现实。
她试图用魔法和“箴言”来影响、甚至“教化”的现实。
而现实,用一记响亮的、混合着金钱嘲讽和认知撕裂的耳光,回应了她。
很好。
她微微扬起下巴,线条优美的脖颈在昏暗光线下拉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湖泊之下,不再是汹涌的暗流,而是彻底凝结、夯实、变得如同万载玄冰般坚硬、冷酷、且…清晰无比的杀伐意志。
既然,你们用“现实”和“背叛”来欢迎我。
那么,我也用“现实”和“清算”,来回敬你们。
她转身,走回办公桌后,但没有坐下。而是伸出手,按下了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雕刻着简易冰霜花纹的黄铜按钮。
片刻之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艾丽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位一直侍立在斯特劳斯伯爵府马车旁、神情冷峻、气息精悍的护卫队长。他进入这间充斥着冰冷魔力余韵和压抑气氛的办公室,脸上没有任何不适,只是恭敬地躬身:“小姐。”
“霍克队长。” 艾丽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护卫队长身上,“我需要你立刻回府一趟,面见我的老师,玛格丽特伯爵。向她汇报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今早和午后那两篇报道的内容,以及…报社内部人员,在未经我允许、甚至利用我信任的情况下,擅自决策造成巨额亏损,并公开发表诋毁、嘲讽雇主文章的事实。”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
“以斯特劳斯伯爵府,及我本人艾丽莎·温莎的名义,向玛格丽特伯爵申请——”
“第一,启动针对《魔法蒸汽日报》内部所有中高层管理人员(名单我会稍后给你)的‘忠诚审查’与‘背景调查’。要求动用伯爵府的情报网络,以及…必要时,可以联系温莎家族(查尔斯一支)的相关资源。我要知道他们每个人过去三年的详细财务往来、社会关系、尤其是与矮人‘铁眉’工坊、以及其他可能对报社有企图的外部势力的接触情况。”
“第二,以‘涉嫌严重渎职、巨额财产损失、背主、及损害雇主名誉’为由,对上述人员,启动法律诉讼程序的前期准备工作。联系斯特劳斯家族的法律顾问,以及…王都擅长商业与名誉诉讼的资深律师。证据方面,昨日的采购单据、账目、以及今日那两篇报道的原稿、排版记录、印刷记录等,都是现成的。”
“第三,以我的名义,向帝国商业行会、王都税务记录署(非莱因哈特直属部门)、以及帝国档案总局,申请调阅《魔法蒸汽日报》自成立以来,所有股权变更、重大合同、核心技术人员雇佣记录、以及…与矮人‘铁眉’工坊所有合作协议及补充条款的官方备案副本。我要最完整的、未经任何篡改的原始档案。”
“第四,” 艾丽莎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冰锥,“以斯特劳斯伯爵府魔法顾问(她有这个头衔)的身份,向皇家魔法学院‘元素平衡司’及‘奥术器物鉴定司’,发出协助请求。请求派遣至少两名中级以上、精通契约魔法与魔力痕迹分析的法师,前来报社,对昨日用于‘魔法印刷’的剩余‘星辉寒霜羊皮纸’、‘永夜墨水’样本,以及…报社内部所有可能被施加了隐藏魔法契约、精神暗示、或远程监控符文的物品、文件、乃至…人员,进行全面的魔法侦测与鉴定。费用由我个人承担。”
她的指令,一条接一条,清晰,冷静,面面俱到,从法律、财务、情报、到魔法层面,构建起一张全方位、无死角的巨网,目标直指报社内部那些“阳奉阴违”的背叛者,以及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这不是冲动的报复,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冰冷的、系统的、旨在彻底根除隐患、夺回控制权的“清剿”行动!
霍克队长面无表情地听着,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军人的锐利与凝重。他沉声应道:“是,小姐。属下立刻去办。”
“记住,” 艾丽莎补充道,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所有调查,务必秘密进行。在拿到确凿证据、完成法律程序准备之前,不要打草惊蛇。尤其是对矮人那边…以及,温莎家族内部,除了我父亲一系,暂时不要透露任何风声。”
“明白。” 霍克队长再次躬身,转身,无声而迅速地离开了办公室,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
办公室内,重新只剩下艾丽莎一人。但空气中的冰冷与肃杀,却比刚才更加浓重。
她走回窗边,再次看向楼下喧嚣的街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落在了报社大楼内部,那些正在各自岗位上、或许正心怀忐忑、或许正暗自得意的“骨干”们身上。
捧杀?
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那就看看,是谁…捧杀谁。
你们想用“亏损”和“舆论”将我赶走,或者变成傀儡。
我就用“法律”、“调查”和“魔法”,将你们…连根拔起,彻底清洗。
你们以为,我还是那个只懂得魔法、不谙世事的“象牙塔大小姐”?
我会让你们知道,斯特劳斯家族和温莎家族(查尔斯一支)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有多么…冰冷,多么…不择手段,也多么…致命。
至于那场“羊皮纸笑话”带来的舆论羞辱和认知撕裂…
艾丽莎的目光,微微垂下,落在自己左手腕上。冰蓝色的丝质手套下,“星霜之誓约”的轮廓若隐若现,传来恒定冰凉的触感,也传来那浩瀚星辰之力无声的共鸣。
那场“笑话”,是教训。昂贵而疼痛的教训。
它撕开了她认知的盲点,让她看到了自己与“现实”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但也仅此而已。
教训,吸收,铭记,然后…跨过去。
她不会因为一场“笑话”,就否定自己的道路,否定魔法的价值。但她会调整方式,会更谨慎,更…懂得如何运用规则和力量,而不仅仅是蛮力。
魔法,依然是她的根基,她的力量源泉。
但从此以后,她将学会,如何让这“高贵”的力量,在冰冷而粗糙的“现实”土壤中,也能…扎根,生长,并最终,按照她的意志,塑造现实。
窗外,东区的喧嚣依旧。黄昏的阴影,开始缓缓吞噬苍白的天光。
新的一场战争,已然在寂静中打响。
而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或许…将要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