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脚水晶杯碎裂的清脆响声,在喧嚣的舞曲间隙,突兀地响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深金色的酒液在墨绿色的天鹅绒地毯上洇开,像一朵迅速枯萎的、丑陋的、带着浓郁失败气息的花朵。利昂·冯·霍亨索伦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杯子脱手时、指尖还残留着冰凉触感和虚握姿势,目光空洞地垂落在那一地狼藉上。那摊酒液倒映着天花板上璀璨迷离的水晶灯光,扭曲、破碎,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无处安放的灵魂。
碎裂声不大,很快便被悠扬的、带着某种胜利者般宣告意味的舞曲旋律吞没。没有人在意。远处舞池中央,那对灰白色的、仿佛冰与影交织而成的完美舞者,才是所有人目光追逐的焦点。他们的旋转,他们的默契,他们那种超越舞步的、冰冷的和谐,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旋涡,吸走了所有的光线、注意力和低语。至于角落里,一个失手打碎了酒杯、失魂落魄的、无人问津的霍亨索伦少爷,谁在乎呢?
就连塞西莉亚·格雷,也只是在那碎裂声响起时,从膝上的厚重典籍上抬起眼皮,平静地扫了一眼那片酒渍,如同看到一滴不经意洒落的墨水,随即又漠不关心地垂下眼帘,重新沉浸入她那个由法律条文构筑的、冰冷而有序的世界。那杯破碎的香槟,那片狼藉,以及站在狼藉旁、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利昂,在她眼中,或许只是一个不和谐、但可以迅速忽略的、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屈辱感早已麻木,变成了深入骨髓的冰冷。愤怒与不甘,也在那对耀眼舞者的完美衬托下,化作了自惭形秽的灰烬。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仿佛灵魂被掏空的疲惫,和一种荒谬的、近乎可笑的清醒——看啊,这就是你的位置,利昂·冯·霍亨索伦。你连成为一个被认真羞辱的、有存在感的笑话的资格,都快要失去了。你只是这片繁华喧嚣的舞台上,一抹模糊的、随时可以被擦除的背景污渍。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奇异腔调、慵懒中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恰好目睹了一场有趣闹剧的声音,在他身侧极近的距离响起:
“啧,可惜了这杯好酒。不过,比起站在这里,看自己的未婚妻在别的男人臂弯里,跳得如此……嗯,珠联璧合?”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贴切的词,然后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恶趣味的笑意,继续说道:
“我倒是觉得,这杯子摔得还挺是时候。至少,能听个响。”
这声音并不大,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耳语般的低沉,却如同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利昂几乎已经冻结的神经末梢。他猛地一颤,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木偶般,缓缓扭过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就在他身侧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斜倚在了旁边那根装饰着繁复藤蔓浮雕的、冰冷的大理石柱上。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但款式却略显随意、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气息的深棕色天鹅绒礼服,没有系领结,领口敞开一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一头浅亚麻色的头发,在宴会厅璀璨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近乎蜂蜜色的光泽,随意地散落在额前,几缕碎发甚至遮住了半边眉毛。他有着一双极为少见的、如同春日雨林新叶般清澈的浅绿色眼眸,此刻正含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利昂。他的五官深刻而立体,鼻梁高挺,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即使不笑也仿佛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慵懒,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介于英俊与痞气之间的魅力。此刻,他手里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不知从何处摘下的、镶嵌着蓝宝石的金色穗状徽章——那是罗兰德家族的标志。他的姿态放松而舒展,仿佛不是身处一场觥筹交错的宫廷盛宴,而是在自家后花园的午后,闲适地看着池塘里鱼儿争食。
“如果我是你的话……” 他再次开口,依旧是那种懒洋洋的、仿佛在讨论天气的语调,但那双浅绿色的眼眸中,笑意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锋利的、洞察一切的锐利光芒,直直刺入利昂空洞的紫黑色眼眸深处,“……我一定不会像个被抢了骨头、只能躲在角落呜咽的小狗。我会走过去,礼貌地打断那对……嗯,姑且称之为‘舞伴’吧,然后,用最无可挑剔的贵族礼仪,从那个自以为是的灰老鼠手里,把我的女人抢回来。”
他微微歪了歪头,亚麻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语气依旧轻松,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利昂最不愿触碰的、血淋淋的伤口上:
“毕竟,名分上,她好像还挂着你未婚妻的头衔,对吧,霍亨索伦少爷?”
“我的女人”?“抢回来”?“灰老鼠”?“名分”?
这些词汇,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利昂早已麻木的神经上,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混合着暴怒与绝望的颤栗。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的困兽,猛地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空洞中骤然燃起疯狂火焰的眼眸,死死地盯住这个突然出现的、言语刻薄、神态轻佻的不速之客。他认识这个人!或者说,他见过这张脸,在刚才的宴会中,似乎曾远远地、漫不经心地瞥见过一眼,但从未放在心上。他是谁?为什么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想干什么?是又一个来看笑话、来落井下石的混蛋吗?!
然而,就在利昂的胸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声音,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哪怕是用牙齿,也要撕烂这张挂着可恶笑容的嘴时——
那个倚在柱上的青年,忽然收敛了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近乎挑衅的表情。他随手将那枚金色穗状徽章塞回礼服内侧口袋,然后,以一种与刚才那种慵懒姿态截然不同的、优雅而流畅的动作,站直了身体。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未凌乱的衣襟,然后,向着利昂,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
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带着恶意和嘲弄的玩味,而是一种……温和的、礼貌的、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初次见面的疏离与好奇的微笑。浅绿色的眼眸中,锐利褪去,只剩下清澈的、仿佛能映出人心的坦然。
“认识一下,” 他开口说道,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属于上流社会的从容腔调,“我叫利昂。”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利昂的反应,然后,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补充道:
“利昂·冯·罗兰德。”
利昂·冯·罗兰德。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利昂脑海中翻腾的怒焰和混沌的绝望。
罗兰德?那个以富庶、博学、恪守中立闻名的罗兰德家族?金色谷地的主人,帝国最大的粮仓与知识宝库的掌控者?眼前这个看起来散漫不羁、言语刻薄却又突然变得彬彬有礼的青年,是罗兰德家的人?而且,他也叫……利昂?
“利昂”这个名字,在奥古斯都帝国,乃至整个大陆的人类贵族中,确实并不少见。它源自古语,有“狮子”、“勇士”之意,寓意勇猛、强大、无畏。许多家族都喜欢用这个名字为子弟命名,寄托着对后代的期许。历史上,也的确涌现过不少名叫“利昂”的英雄人物。其中最着名的,便是三百年前,统一了北方诸部、抵御了兽人大军南下、被后世尊称为“狮心王”的传奇骑士——利昂·奥古斯都。那位传说中的开国皇帝,以其无与伦比的武勇、坚定的意志和崇高的骑士精神,成为了“利昂”这个名字最辉煌的注解,也使得这个名字,在某种程度上,隐隐象征着一种对力量、荣耀与责任的至高期待。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这个刚刚用最尖刻的言语撕开他伤疤,又突然以如此正式、平和的方式自我介绍的青年,也叫利昂。利昂·冯·罗兰德。罗兰德家族的长孙,帝国最大粮仓与知识宝库的继承人,一个与他同名,却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天之骄子。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淹没了利昂。他看看对方伸出的、干净修长、仿佛从未沾染过泥泞与屈辱的手,又看看自己因为紧张、愤怒和冰冷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的手。看看对方那身看似随意、实则用料做工无一不精、透着漫不经心般优雅的深棕色天鹅绒礼服,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件虽然合体、却总感觉如同枷锁般束缚的、象征着他“未婚夫”身份的墨蓝色华服。看看对方那双清澈坦然、带着礼貌性好奇的浅绿色眼眸,再看看自己这双布满血丝、写满了绝望、愤怒与混乱的紫黑色眼睛。
同名?哈!多么讽刺!一个象征着“狮子”、“勇士”的名字,却同时冠在了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人头上。一个,是罗兰德家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学识渊博,家财万贯,前途无量,可以在这里轻松随意地点评他人,甚至对他这个“霍亨索伦之耻”伸出“认识一下”的手。而另一个,是他,利昂·冯·霍亨索伦,北境之狼的耻辱,斯特劳斯伯爵府的“囚徒”,未婚妻眼中碍事的垃圾,舞会上无人问津的笑柄,连邀请人跳舞都会被用“身体不适”这种万能借口礼貌拒绝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抢回来?把艾丽莎·温莎,从马库斯·冯·索罗斯手里“抢”回来?用“最无可挑剔的贵族礼仪”?这个罗兰德家的利昂,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另一种、更加高级的、杀人诛心式的羞辱?看他这个可怜的、落魄的、同名的“利昂”的笑话还不够,还要再用这种荒诞不经的提议,来彻底碾碎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利昂没有动。他没有去握那只伸过来的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盯着那张带着温和笑意、却让他感到无比刺眼、无比陌生的脸。胸腔里,怒火、屈辱、荒谬、绝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同名者”的、居高临下的“点拨”所激起的、更深层的愤怒与不甘,如同沸腾的岩浆,疯狂地冲撞、嘶吼,几乎要冲破他紧绷到极限的理智防线。
他张了张嘴,想嘶吼,想质问,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暴露着他内心濒临崩溃的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