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皇家魔法学院,如同一个在稀薄晨光中苏醒的、巨大的、冰冷的迷宫。古老的塔楼、连绵的尖顶、被魔法藤蔓爬满的石墙,在淡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湿土、陈旧羊皮纸和无数种低阶魔法材料混合的奇特气味。钟塔传来悠远而沉闷的报时钟声,惊起远处鸦群,扑棱棱地飞向更高处盘旋的魔法符文光晕。这声响如同号角,催促着身着各色学院制服的年轻身影,从宿舍、图书馆、练习场涌出,汇成一道略显嘈杂的人流,奔向不同的教学楼。
利昂·冯·霍亨索伦便在这人流中,或者说,是在人流边缘的阴影里。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让自己与那些充满活力、或高谈阔论、或行色匆匆的学员们保持着距离。他身上那套与斯特劳斯伯爵府侍卫同色的、样式普通的深灰色训练服,在王都贵族子弟偏爱奢华装饰的学院里显得格外扎眼,或者说,寒酸。但这并非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三步之外,沉默伫立的两道身影。那是玛格丽特·斯特劳斯伯爵指派给他的“随从”,或者说,是两道如影随形、时刻提醒他自身处境的、无声的监视与耻辱。他们穿着笔挺的、带有斯特劳斯特有冰晶纹饰的侍卫制服,身材高大,面容冷硬,目不斜视,如同两尊人形雕像,将利昂与其他学员无声地隔开。所过之处,窃窃私语、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在他经过后迅速退去,留下一道道无形的、充满讥诮的涟漪。
“看,是霍亨索伦家那个……”
“啧,还真带着‘保镖’来上课了,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小声点,人家可是有斯特劳斯家撑腰呢,虽然只是个……”
“听说昨天在绿荫回廊,又被梅特涅家的那位堵了,还被……”
“……丢人现眼……”
“……废物……”
“……活该……”
低语如同细密的毒针,从四面八方刺来。利昂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僵硬的下颌。他对此早已麻木,或者说,强迫自己麻木。紫黑色的眼眸深处,是一片近乎死寂的荒原,昨晚餐桌上与艾丽莎那番近乎屈辱的、单方面的“审判”之后,所有的愤怒、不甘、羞耻,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周围一切的漠然。
他像一具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沿着铺着碎石子的小径前行。脚步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却又沉重得像是拖着镣铐。目标是不远处那座以“千种”为名的、外观方正朴素的《基础魔法材料辨识》课教室。卡姆登导师,一位以严厉古板和厌恶迟到着称的老派炼金学者,是唯一一个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和“名声”而给予他“特殊照顾”的人。迟到的代价,往往是抄写一百遍冗长的材料属性表,或者连续三天课后清洗满是怪味的坩埚。利昂不想再给自己增加任何额外的、毫无意义的折磨了。
穿过一片稀疏的魔法树林,前方又出现了那条熟悉的、连接着主教学区与炼金附魔实践区的、被称为“绿荫回廊”的拱廊。两侧爬满魔法常青藤的巨大石柱撑起弧形的拱顶,藤蔓苍翠欲滴,在魔法灯恒定柔和的光芒下散发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本该是学院里最富诗情画意的所在。然而此刻,在利昂眼中,这条被无数人视作“偶遇”、“休憩”、“谈情说爱”胜地的回廊,却像是通往地狱的甬道。昨日朱利安·梅特涅那淬毒的羞辱,路人毫不掩饰的嘲讽目光,以及最后艾丽莎那漠然路过、将他视作无物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这条回廊的每一块石砖、每一片藤叶上,散发着腐烂般的恶臭。
他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几乎想要转身,绕一条更远、更偏僻的路。但那意味着迟到,意味着在卡姆登导师那里留下更坏的印象,也意味着……软弱。艾丽莎冰冷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迟到,或者缺席,后果自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植物的清香混合着石砖的潮气,冲入鼻腔,却带来一阵恶心。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用疼痛强迫自己迈开步子,踏入那片阴影斑驳的拱廊。
与昨日的喧嚣不同,此刻的绿荫回廊人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学员匆匆走过,或是靠在石柱上低声交谈着什么。利昂的出现,依然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涟漪。那些交谈声低了下去,目光或隐晦或直接地扫来,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身后那两尊沉默的“门神”身上,然后迅速移开,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鄙夷。
利昂置若罔闻,只是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穿过这片让他窒息的地方。他目光低垂,盯着自己靴尖前不断后退的石板路,试图将自己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回廊阴影,踏入通往“千种楼”的小径时,一个清脆的、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娇憨、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刻意的声音,在他前方不远处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甜美:
“哎呀,这不是霍亨索伦少爷吗?真巧,又见面了呢!”
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利昂试图维持的麻木外壳。他猛地抬起头,紫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就在前方几米开外,一株开得格外繁茂、垂落下一串串淡紫色魔法荧光花的藤蔓下,一个穿着浅鹅黄色精致长裙、栗色卷发精心梳成时髦发髻的少女,正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她手里拿着一本装帧精美的、烫着金色藤蔓纹路的皮质笔记本,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缀着蕾丝花边、小巧玲珑的提包。阳光透过藤蔓缝隙洒在她身上,跳跃着细碎的光斑,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误入尘世的、不谙世事的精灵。
索菲亚·冯·梅特涅。
朱利安·梅特涅的妹妹。昨天,就在这条回廊,就在他身旁,用那双看似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好奇地、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目睹了她哥哥对他极尽羞辱的全过程,还曾“好心”地劝说过朱利安“别说了”,却又在最后,用那种看戏般的、纯真中带着残忍的目光,打量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而此刻,她正站在这里,巧笑倩兮,仿佛昨天的一切都从未发生,她只是一个偶遇熟人的、活泼热情的贵族少女。
“巧”?利昂心中冷笑。这条回廊连接着主教学区和炼金附魔区,而索菲亚主修的是“古典文学与诗歌艺术”,她的课程和导师,几乎全部集中在学院东区的“缪斯之塔”和“玫瑰庭院”附近,与“千种楼”所在的西北角,相隔了大半个校区。除非她特意绕远,并且“恰好”选在这个上课前最繁忙的时间点,否则绝无“偶遇”可能。
她是故意的。专门在这里等他。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混杂着尚未散尽的屈辱和一种更深的警惕。如果说朱利安的恶毒是赤裸裸的刀子,那索菲亚此刻的笑容,就是裹了蜜糖的、涂了毒的针。
索菲亚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利昂瞬间僵硬的身体和眼底一闪而逝的冰冷,她脚步轻快地向前走了两步,栗色的卷发随着动作俏皮地晃动着,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甜美无害的笑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弯成月牙,仔细看去,却能在瞳孔深处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昨天真是抱歉呢,”索菲亚歪了歪头,声音清脆悦耳,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哥哥那个人呀,就是性子太直,说话有时候不经过大脑,你别往心里去哦。”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扑扇着,显得纯真又无辜,“其实呀,他人不坏的,就是有时候喜欢开玩笑,开得过分了点。”
开玩笑?利昂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扒皮抽筋、踩进泥里的羞辱,在她口中,竟然只是“开玩笑”?“过分了点”?他几乎要冷笑出声,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冰,冻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两个斯特劳斯府的侍卫,气息也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不过……”索菲亚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中的玩味却加深了一丝,她用一种带着同情的、仿佛在安抚小动物的口吻说道,“霍亨索伦少爷,你昨天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呢。脸色那么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还是说,被艾丽莎姐姐……嗯,管教得太严格了?”
她故意拖长了“管教”两个字,声音甜得发腻,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利昂最敏感、最不愿示人的伤口。周围原本就若有若无的注视,瞬间变得更加灼热。显然,昨天艾丽莎的出现和那句“上课了”引发的后续,早已在学院里传开。索菲亚此刻提起,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还要故作关切地询问“疼不疼”。
利昂的身体绷得更紧,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强迫自己迎上索菲亚的目光,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不劳费心。我很好。”
“是吗?”索菲亚仿佛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冰冷和抗拒,又向前凑近了一小步,距离近到利昂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昂贵而甜腻的香水味道,混合着某种少女的体香,本该是令人愉悦的气息,此刻却让他胃部一阵翻搅。“可我怎么觉得,你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嗯,憔悴呢?”她微微蹙起细细的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是没睡好吗?还是……压力太大了?”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利昂身后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侍卫,声音压低了少许,却足以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其实吧,我觉得艾丽莎姐姐有时候也太……严厉了点。大家都是同学嘛,又……又那样的关系,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非要弄得这么……唉。”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为利昂抱不平,但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却掩藏得并不高明。
利昂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偶然”驻足、或“恰好”经过的学员,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充满了探究、嘲弄和看好戏的兴奋。他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央,供人围观、品评、嘲笑。而索菲亚,就是那个拿着小棍,时不时戳他一下,提醒大家“快看这里有个可怜虫”的人。
“我还有课。”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侧身想从旁边绕过去。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哎呀,别急着走嘛。”索菲亚却轻盈地挪了一步,再次挡住了他的去路。她抬起那双看似无辜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利昂,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说起来,霍亨索伦少爷,我听说你最近在斯特劳斯伯爵府……很用功?连汉斯队长那样严厉的人都夸你进步了呢!是不是真的呀?”
她的语气天真烂漫,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一个同学的近况。但利昂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关心。汉斯队长的“夸赞”?那地狱般的训练,每一次筋疲力尽后的呵斥,哪一次不是将他踩进更深的地狱?索菲亚此刻提起,就像在提醒他,他不仅在学院里是个笑柄,在斯特劳斯府,在艾丽莎手下,也只是一条被严格“训练”的、试图学会摇尾乞怜的狗。
“听说你还开始重新上魔法课了?《基础魔法材料辨识》?天哪,那可是卡姆登老头的课,他最讨厌迟到和笨蛋了!”索菲亚用手掩着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眼中却满是戏谑,“你可要小心点哦,要是又搞砸了,艾丽莎姐姐知道了,恐怕会更……严格吧?”
“让开。”利昂的声音更冷了,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不想再听下去,一个字都不想。这个女人每一句话,都像毒液,缓慢地、精准地注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别生气嘛,霍亨索伦少爷。”索菲亚不退反进,又靠近了半步,几乎要贴上利昂。她微微仰起脸,看着利昂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中的、此刻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火焰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更加甜美、也更加残忍的弧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耳语的音量,轻轻说道:
“我哥哥说得没错,你生气的样子,可比你平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有趣多了。”
“就像……一条被踩了尾巴,却又不敢咬人的……瘸腿狗。”
“噗嗤——”周围终于有人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随即,更多压抑的、幸灾乐祸的窃笑声响起,如同细密的针,扎满了利昂的全身。
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猩红色。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索菲亚这句刻意压低的、恶毒到极致的嘲讽中,终于彻底崩断!昨日朱利安的羞辱,艾丽莎的漠视,玛格丽特姨母的冰冷宣判,以及此刻索菲亚这看似天真、实则字字诛心的戏弄……所有的屈辱、愤怒、绝望、不甘,如同被点燃的火山,轰然爆发!
“你——!” 利昂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瞪向近在咫尺的索菲亚。他几乎能闻到她发间甜腻的香气,能看到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兴奋和残忍的得意光芒。这一刻,他只想撕碎这张美丽而恶毒的脸,只想让这嘲弄的声音永远消失!
他的手猛地抬起,攥紧成拳,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斗气不受控制地在体内疯狂流转,虽然虚浮紊乱,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