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隔层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七个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从脚下金属壁面隐隐传来的、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心脏上的微弱撞击声。
“不是机器。”吴笛把听诊器从冰冷的金属上挪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这节奏……有规律，但不是摩斯码，更像……某种自创的暗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肖剑身上。他是队长，是决定下一步走向的大脑。
“下面有人。”秦冷峰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眼神锐利，“活着，有意识，可能在求救，也可能是陷阱。”
张鸣则提议：“我可以用工具制造特定频率的微震动回应，试探一下。风险可控，即使被基地传感器捕捉到，也大概率会被归类为环境噪音。”
“太冒险了！”郑功眉头紧锁，“万一回应了，把什么东西引上来怎么办？”
“如果是被困的自己人呢？”吴笛反驳，本能让他无法对可能的求救置之不理，“我们可能需要他们的情报。”
雷豹没说话，只是检查了一下手中步枪的保险。阿尔乔姆靠着墙壁，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局促，他蓝色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肖剑脸上，意思很明显：听你的。
肖剑闭眼沉默了几秒，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决然。“张鸣，用约定好的安全信号回应。秦冷峰，郑功，找向下的路。其他人，警戒。”
命令下达，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张铭拿出特制工具，蹲下身，在主管道上敲击出代表“收到，友方”的短促节奏。
敲击声停止了。下面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仿佛那头的东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惊住了。几秒钟后，更加急促、甚至带着一丝狂乱的敲击声传了回来！
“有回应！他们听懂了！”张鸣低呼。
几乎同时，秦冷峰在隔层最肮脏的角落，发现了一块边缘几乎与地面锈死、但仔细看能看到细微撬动痕迹的厚重铁板。“这里有口井！”
阿尔乔姆上前，粗壮的手指抚摸过铁板边缘，评估着。“锈得厉害，但锁坏了。强行打开，声音不会太大。”
肖剑点头。阿尔乔姆和郑功合力，用撬棍小心翼翼地将铁板挪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重、混合着霉味、铁锈和某种生物排泄物气味的污浊空气涌了上来，令人作呕。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架锈迹斑斑的钢梯通向未知。
“我和冷峰先下。”肖剑没有丝毫犹豫，检查了一下武器，率先抓住冰冷的梯子，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秦冷峰如影随形。
向下攀爬了大约十米，脚下触到坚实地面。夜视仪里，这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像是废弃的维修管道交汇处，到处是粗大的、早已停止运行的管道和散落的废弃零件。
空气潮湿，墙壁上渗着水珠，一些苍白、畸形的菌类在管道接口处顽强生长。
就在他们落地站稳的瞬间，侧面一堆废弃电缆后面猛地窜出几个黑影！
“别动！”一个嘶哑、充满警惕和绝望的声音低吼道。
肖剑和秦冷峰的枪口瞬间指向对方，但没有开火。夜视仪的幽绿视野里，是五六个瘦得脱了形、几乎衣不蔽体的男人。
他们手里拿着磨尖的钢筋、断裂的铲柄，如同被困的野兽，眼神里交织着恐惧、疯狂和一丝求生的狠厉。为首一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在夜视仪下显得格外恐怖。
“你们……不是清理队……”刀疤脸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肖剑身上与“役卒”风格迥异的装备，“你们他妈的是谁？！”
“外面来的。”肖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找‘昆仑’麻烦的人。”
“外面来的？”刀疤脸——老刀，嘶哑地重复着这个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覆盖。“拿什么证明？谁知道是不是‘骑士’玩的新花样！”
他身后的几个人更加紧张，手中的钢筋和铲柄握得更紧，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拼命。
肖剑没有动，只是缓缓地将手中的微声冲锋枪枪口稍稍下压，这是一个非攻击性的姿态，但在这种环境下，远不足以取信于人。他需要更实质的东西。
就在这时，吴笛和张鸣顺着钢梯下来了。吴笛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越过对峙的双方，落在了那几个瘦骨嶙峋、明显处于极度营养不良和伤病状态的“矿工”身上。医者的本能让他眉头紧锁。
“队长，”吴笛低声对肖剑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对面听到，“他们需要紧急处理，严重脱水，可能有感染。”
肖剑瞬间明白了吴笛的意图。他看向老刀，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我们带了药，和高能量的食物。做个交易。情报，换救命的东西。”
老刀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身后一个年轻点的“矿工”甚至忍不住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食物和药品，在这里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先把东西扔过来！”老刀死死盯着肖剑，不肯退让。
肖剑对吴笛点了点头。吴笛从医疗包里拿出几支密封的高能量营养凝胶和两板基础抗生素，没有直接扔过去，而是小心地放在了双方中间的空地上，然后退后几步。
这个举动，稍稍缓解了一点对方的敌意。至少，这些人没有直接攻击，也没有用食物要挟。
老刀示意一个同伴去拿。那人如同饿狼扑食，几乎是爬过去的，抓起东西又迅速缩回阴影里，颤抖着撕开包装，贪婪地吮吸着凝胶。其他人眼巴巴地看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给他们分分。”老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食物上挪开，重新看向肖剑。“你们……真是外面来的？外面……现在什么样了？”
“尸潮，变异体，幸存者据点。”肖剑言简意赅，“我们在北边的世博园站住了脚。‘昆仑’是我们的敌人。”
“世博园……”老刀喃喃道，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的地方。“能站住脚……你们比我们当年强。”他脸上那道疤在肌肉牵动下显得更加狰狞。“我们？呵，武警的，末世刚开始那几天，乱成一锅粥，后来就被‘昆仑’接管了。它把我们当牲口，不，连牲口都不如！”
他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一条缝。
“吃不饱，穿不暖，干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动不动就体罚，克扣那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口粮。我们几个，受不了，想跑，被抓回来打个半死。上次派我们去清理b7区的强辐射废墟，明摆着送死！我们仗着以前是看守基地的，对这老基地的结构还有点印象，找到这个被它‘忘了’的角落，装死躲了进来……”
“像老鼠一样，”另一个“矿工”一边舔着凝胶包装袋，一边苦涩地插嘴，“喝墙上的冷凝水，吃这些没毒的蘑菇，”他指了指旁边苍白的菌类，“捡上面倒下来的垃圾里偶尔能啃的东西……不知道哪天就被发现了，或者直接饿死、病死。”
吴笛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在肖剑的默许下，上前几步，示意要给那个看起来状态最差的年轻“矿工”检查。老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吴笛熟练地检查了他的瞳孔、心跳和一处已经化脓的伤口，快速进行了清创和包扎，又给他喂了片消炎药。这一系列专业的动作，进一步消弭了对方的戒心。
“‘昆仑’……”张鸣抓住时机，切入核心问题，“它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它的监控没有死角吗？”
“死角？”老刀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在绝望中摸爬滚打出的诡异智慧，“它又不是神仙！它就是个……抠门又死板的管家！”
他指了指周围：“这鬼地方，几十年前的老结构，估计在它那‘高级’地图上就是个模糊的影子，或者干脆被标记成‘已废弃’。它那点‘精力’，得用在刀刃上，懂吗？核心区，那些‘骑士’和‘役卒’大爷们待的地方，看得紧。像我们这种‘死人呆的地方’，还有上面那些‘炮灰’扎堆的破烂营房，它才懒得时时刻刻盯着，主要靠那些巡逻队当眼睛。”
张鸣立刻抓住了关键：“你的意思是，它的监控有优先级？资源是有限的？”
“对！优先级！”老刀肯定道，“我们能活下来，就是钻了这个空子！那些新的、重要的通道，它看得紧。但这些老掉牙的管子、几十年没人走的维修道，它就不怎么上心，除非我们闹出太大动静，或者运气不好撞上巡逻队。”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我感觉它最近……‘反应’好像比以前慢了半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老刀还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这基地太大了，要维持这么多监控，还有那么多‘骑士’‘役卒’要控制，我猜它也挺吃力。要是哪个地方突然出点大事，比如停电，或者哪里炸了，那些‘役卒’就会像断了线的木偶，会愣住一下，得等在指挥部里的军官和士官来指挥，或者那‘电脑’重新发指令，会乱上一小会儿。”
关于令人畏惧的“骑士”，老刀的观察印证了部分猜测：
“脑机？我看更像是被打傻了的厉害角色！力气大，枪法准，不怕死，但脑子好像不怎么会转弯，认死理。你按他们的规矩来，他们效率高得吓人。但你要是玩点邪的，不按常理出牌，他们有时候会反应不过来。”
肖剑默默地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飞快整合。有限的算力，僵化的优先级，对老旧结构的忽视，能源系统的关键性，“骑士”行为模式的潜在漏洞……这些情报，比黄金更珍贵。
信任，在食物、药品和共同敌人的基础上，开始如同石缝中的杂草般，顽强地滋生出来。然而，他们都清楚，这种信任脆弱得如同肥皂泡，随时可能被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戳破。
而危机，往往就在人们刚刚看到一丝希望时，悄然降临。
头顶上方，由阿尔乔姆设置在隔层入口的微型震动传感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连续的震动信号！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清理队！”老刀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他们来了！平时没这么勤快……是不是发现你们了？！”
肖剑大脑飞速运转。是之前潜入时，在某个无法完全避开的传感器前留下了蛛丝马迹，被“昆仑”延迟处理了？还是单纯的例行巡查？
没时间细想了。
“能打吗？”老刀看向肖剑，眼中闪过一丝狠光，他受够了东躲西藏。
肖剑迅速评估：对方很可能是加强的清理队，地形狭窄，一旦交火，暴露风险极大。但如果不解决他们，“矿工”很可能被灭口，这个刚刚找到的情报点和潜在盟友也会失去。
“准备战斗！”肖剑的声音冰冷，瞬间做出了决断，“利用地形，设伏！尽量无声解决！老刀，带你的人找地方隐蔽，无论听到什么，别出来！”
小队成员立刻行动起来。郑功和雷豹如同猎豹般潜伏到钢梯下方的阴影里。阿尔乔姆迅速在几个关键点设置了简单的绊发震撼弹。
张鸣和秦冷峰找到视野相对好的位置，架起了武器。吴笛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微声手枪，守在相对靠后的位置。
老刀则带着他那几个面黄肌瘦的同伴，迅速消失在管道深处更隐蔽的角落。
刚刚还略有生气的空间，瞬间再次被致命的杀机填满。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钢梯上方，传来了清晰的、金属靴子踩在梯子上的声音，不止一个。还有“炮灰”那特有的、不耐烦的嘟囔声。
那向上远去的脚步声，并没有带来丝毫松懈。肖剑抬手，做了一个“绝对静默，持续警戒”的手语。所有人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连呼吸都放得更轻，耳朵极力捕捉着上方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烙铁上煎熬。
秦冷峰依旧紧贴着墙壁，他的听觉最为敏锐。突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通过手势向肖剑传递信息：“……脚步声……返回……更轻……战术步伐……”
所有人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们不是离开，是佯装撤退，降低猎物的警惕，然后杀一个回马枪！
果然，几秒后，极其轻微但清晰的脚步声再次在入口上方响起。这一次，没有了“炮灰”的嘟囔，只有一种刻意压制的、带着杀伐之气的安静。至少有两个，不，可能是三个脚步声，属于训练有素的“骑士”。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响起：
“确认下层空间存在未登记生命体征及异常热源。执行深度搜查程序。A组先行，b组警戒入口。”
他们要下来了！
藏身在管道深处的“矿工”们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绝望的抽气声，老刀低声咒骂了一句，死死捂住了身边一个年轻同伴的嘴。
肖剑快速打了几个战术手语：
【郑功、雷豹，第一波突袭，无声。】
【阿尔乔姆，绊雷预备，听我命令。】
【张鸣、冷峰，锁定后续目标。】
【吴笛，后退，准备应急。】
郑功和雷豹如同重新上紧发条的猎豹，肌肉贲张，将身体更深地埋入钢梯下方的阴影里，匕首和绞索再次握紧。
阿尔乔姆的手指稳稳地搭在引爆器上，粗壮的臂膀肌肉隆起，眼神死死盯着绊线方向，计算着最佳杀伤范围。
张鸣调整了一下姿势，将狙击步枪对准了入口。秦冷峰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寻找着一击致命的角度。
吴笛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紧靠在最粗的管道后面，一手握枪，一手已经按在了烟雾弹上——那是万不得已时扰乱视线、争取撤退时间的手段。
“咔…嗒…”
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是入口处的伪装被小心挪动的声响。
一道黯淡的、来自上层应急灯的红光，首先顺着缝隙透了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一道诡异的光柱。
紧接着，一只穿着沙色作战靴的脚，小心翼翼地探了下来，踩在了锈迹斑斑的钢梯最上端。靴底与金属接触，发出细微却令人心脏骤停的摩擦声。
然后是第二条腿。
一个端着191式步枪、身着星空迷彩、头盔上目镜闪着幽光的“骑士”身影，开始缓缓沿着钢梯向下移动。他的动作谨慎而专业，枪口随着视线的移动微微摆动，扫描着下方昏暗的空间。
他下来了三分之一。
一半。
他那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握紧了梯子，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更清楚地看清下方的环境。
就在他的靴底即将踏上最后几级阶梯，即将完全踏入这个死亡陷阱的瞬间——
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下方过于死寂，或许是某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战场直觉发出了警报。
他停在梯子上，没有再向下，而是微微抬起了头，那闪着幽光的目镜，仿佛穿透了层层阴影，直直地望向了郑功和雷豹藏身的方向！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整个地下空间，只剩下那个悬在梯子上的身影，以及他那只差一步就要踏进来的、致命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