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退朝的钟磬声早已消散,午门外那登闻鼓的余音,被重重宫墙隔绝,只余下冬日午后的静谧。
慈宁宫西侧,一处背风向阳的庭院中,阳光透过枝桠洒下暖融融的光斑。
李嗣炎已褪去冠冕,换了一身玄色银边的常服,捧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随意坐在石凳上。
庭院里暖意融融,几株老梅吐着淡雅芬芳,气氛松快,全不似朝堂的紧绷。
他面前,是三个年纪尚幼的孩子。
五岁的大皇子李承业,穿着宝蓝色小袄,努力站得端正。
四岁的二皇子李怀民,裹在杏黄色厚棉袍里,正低头好奇地看着,地上爬过的一只甲虫。
三公主李婉儿,被生母皇贵妃朱媺娖揽在身前,粉雕玉琢,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糖,乌溜溜的眼睛东瞧西看。
皇后郑祖喜坐在皇帝身侧,身着正红常服,面带温煦笑意。
贵妃张嫣因有孕在身,坐在铺了厚软毛褥的藤椅上,恬静地微笑着。
十四岁的淑安公主也在一旁,身着雅致衣裙,已显少女亭亭之姿,只是在陌生的环境下有些不安。
这时,李承业注意到不远处廊下,一个太监正小心翼翼,展开一幅巨大的卷轴晾晒,上面色彩斑斓,线条纵横,似乎是一幅极大的图画。
“父皇,那是什么?” 他好奇地问。
李嗣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幅自己时常观览、增补标注的《坤舆万国全图》。
他微微一笑,解释道:“那是一幅地图,画的是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有很远很远地方的模样。”
“地图?” 李怀民也来了兴趣,放下和妹妹的玩闹。
“嗯,很大的一幅。” 李嗣炎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有趣的事。
“上面有山,有水,有大唐的很多很多府县,也有大海,还有海那边的其他国度。”
“孩儿能看看吗?” 李承业问,眼中充满孩童对陌生事物的好奇。
李嗣炎颔首,张瑾立刻会意,示意太监将地图更平整地展开一些,只露出中原及周边部分的清晰轮廓。
他带着孩子们走近些,指着图纸中央用醒目色彩勾勒的区域:“看,这里,便是我们所在的大唐。”
李承业踮着脚,努力辨认上面细密的字和符号,李怀民则指着边缘蓝色的部分:“这蓝色的画是水吗?好多水!”
“对,那是大海。” 李嗣炎耐心道,手指沿着海岸线移动。
“我们在这边,海的那边,还有别的地方。”
“那里有人吗?” 三岁的李婉儿被朱媺娖抱着,也伸出小手指着图上一块绿色的地方。
“有啊,或许有和我们长得不太一样的人,住着不同的房子,说着不同的话。” 李嗣炎的语气,仿佛在讲述远方的故事。
孩子们的好奇心被激发,问题也天真烂漫:“有大海怪吗?”“那里的糖也是甜的吗?”“比御花园还大吗?”
李嗣炎一一耐心回应,气氛温馨融洽。
皇后郑祖喜在一旁柔声道:“这世界真大,陛下常看想必天下万物,都在心中了。”
李嗣炎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只是摸了摸李承业的头:“世界很大,将来我会开拓一个大大的疆土,届时,承业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
就在这时,司礼监随堂太监张瑾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庭院月洞门外,躬身垂手。
李嗣炎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他脸上的温和稍稍敛起,对皇后妃嫔和孩子们道:“好了,图也看过了,你们陪母后、母妃再玩耍片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是,父皇。” 孩子们应道,注意力很快又被其他东西吸引。
李嗣炎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向外面,当离开那片充满童声笑语的阳光地时,周身的气息已然沉静下来。
张瑾低声禀报:“皇爷,通政使陈通达、左都御史张久阳、刑部尚书宋子墨已在乾清宫西暖阁候旨。
登闻鼓一案,初步讯问结果已出……事涉,山东曲阜孔府。
另外,兖州知府刘文盛已遵旨,写下详细首告文书并附证物,罗网韩三所部亦呈报,曲阜佃户孔广顺一家,已安然抵达金陵。”
李嗣炎静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锐芒。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知道了,去西暖阁。”
...........
厅堂内炭火暖融,几位重臣眉宇忧愁,通政使陈通达、左都御史张久阳、刑部尚书宋子墨垂手侍立。
李嗣炎背对着他们,负手望着窗外冬日萧疏的庭院,半晌,才缓缓转身看不出喜怒。
“想必你们明白了?一佃户父母为孔家管事所害,幼女险被强纳为婢,举家逃命,沿途遭孔府驱使匪类截杀,若非…机缘巧合,早已尸骨无存。
至兖州界,竟能以四千银圆贿买知府,欲行灭口羁押,桩桩件件,人证、物证、首告文书皆在。”
他顿了顿,看向三位大臣肃声道:“更遑论,罗网历年所查,曲阜孔府兼并土地、隐匿田亩、蓄奴逾制、干预地方、交通权贵乃至放贷盘剥、草菅人命之事,卷宗积案,已非一日,此番不过是脓疮自溃,恰逢其会罢了。”
陈通达、张久阳、宋子墨皆是心头凛然。
皇帝言下之意,非但此次登闻鼓案证据确凿,更是早有彻查之心,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陛下,”刑部尚书宋子墨率先开口,他掌管刑名,深知此事棘手。
“孔府之事,若依律严办,恐…震动天下士林,衍圣公府毕竟为文脉象征,圣人苗裔……”
“住口!何为圣人苗裔?”李嗣炎唇角勾起一抹冷嘲。
“宋卿熟读史册,当知靖康时,衍圣公孔端友随宋室南渡,是为‘南宗’。
而那留在曲阜、受金人封敕的‘北宗’……这数百年来,金、元、伪清,乃至前明,哪一朝不曾跪迎?
哪一朝不曾欣然受爵?‘世修降表’之说,坊间或有刻薄,然其行止,果真配得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圣人遗泽么?”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转沉:“圣人教化,首重仁义,而今其不肖子孙,坐拥万顷膏腴,驱使佃客如牛马,视人命如草芥,行贿朝廷命官,与匪类何异?
此等门庭,继续冠以‘衍圣’之名,受天下读书人香火供奉,才是对先圣最大的亵渎!”
左都御史张久阳性如烈火,闻言躬身道:“陛下所言甚是!法理昭彰,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孔府?
其种种劣迹,罄竹难书,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安民心?臣请陛下下旨,彻查严办!”
通政使陈通达忧虑片刻,迟疑道:“张总宪所言自是正理,然…孔府之事牵连甚广,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终是一面旗帜。
若处置过于酷烈,恐寒了士人之心,亦予人口实,谓朝廷不重文教,有损陛下圣德。”
李嗣炎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轻轻叩着光润的桌面:“所以,诸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既能明正典刑,清理蠹害,又不至…动摇根本?”
这便是将难题抛回了臣子,三人对视一眼,皆感压力沉重。
谁都知道这是个火山口,谁去主理,都可能被天下士林的唾沫淹没,甚至成“玷污圣裔”的千古罪人。
即便皇帝乾纲独断,具体执行之人,也难免惹上一身腥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