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伞带着我晃晃悠悠地落地,摔在了一片相对松软的焦土上。我手忙脚乱地解开伞绳,挣扎着站起来,第一时间望向战场。
魔族的黑色潮水正在如同退潮般撤出战区,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和燃烧的残骸。而取代他们占据视野的,是那支军容严整、盔甲鲜明的王国精锐军团。银白色的铠甲在穿透烟尘的稀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那面烈焰雄狮旗高高飘扬,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感。
城墙上,劫后余生的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许多人相拥而泣,朝着王国军的方向挥舞着武器或手臂,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救世主。是啊,在绝望之际,王国的援军如同神兵天降,还逼退了那不可一世的魔将,这怎能不让人激动?
我心里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喜悦。那魔将最后看我的眼神,以及勇者劈开山丘的一剑,带来的震撼远多于安心。而且,王国军……他们来得太巧了。
【雷德尔!】
父亲阿尔特低沉而急切的声音传来。他带着几名亲卫冲了过来,脸上混杂着担忧和如释重负。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确认我没有受到严重伤害。
“没事就好。”他言简意赅,但手上的力道显示着他的后怕。
【父亲,王国军……】
我低声道。
父亲的目光投向那支正在肃清战场边缘零散魔族的钢铁洪流,眼神复杂,之前的欣喜迅速冷却,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我知道。先回城。】
我们在一路士兵们敬畏和感激的目光中回到城墙。苏德兵长正在组织人手抢救伤员、扑灭零星火点,看到我们,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交汇间,彼此都明白——麻烦可能才刚刚开始。
没过多久,一队王国骑士簇拥着两个人来到了我们面前。一位是穿着华丽将军铠甲、面色肃穆的中年男人,胸前的徽章显示他是一位侯爵,应该是这支军团的指挥官。
而另一位,就是那位勇者。
他此刻已经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圣洁感的面容,金色的瞳孔如同熔化的黄金,纯净而缺乏温度。
他身上的金色铠甲依旧闪耀,但那柄恐怖的圣剑已经归鞘。他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却又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气息。
【阿尔特·冯·威尔海姆男爵,】
那位侯爵指挥官率先开口,声音洪亮而公式化,
【奉国王陛下与教宗谕令,灰岩城机动兵团前来支援。你们……守住了防线,辛苦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多少赞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父亲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
【感谢陛下与教宗关怀,感谢侯爵大人与圣裁者阁下及时援手。威尔海姆家履行了守护边境的职责。】
勇者的目光扫过残破的城墙,掠过那些带着伤痕、眼神疲惫却充满希望的士兵,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敌意,但也没有任何暖意,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以凡人之身,你们击退了魔族,保全了领地,这一点,功不可没。】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看向父亲,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裁决的重量:
【但是,阿尔特·冯·威尔海姆,你纵容子嗣研习禁忌之术,与森林中的阿尔法——那些被王国教会定义为森林邪魔的存在缔结盟约,此举已严重违背王国律法与多加的教诲。】
父亲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但他没有退缩,沉声道:
【勇者阁下,情势所迫。若无我儿之力,若无贤狼涅兰及其眷属援手,威尔海姆领早已化为焦土,魔族兵锋将直指内地。我们是在履行守护王国的职责,何罪之有?】
【职责?】
勇者轻轻摇头,那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动摇,
【职责不能成为违背律法与信仰的理由。唯一神多加赐予我们秩序与力量,是为了让吾等在光明的指引下前行,而非依靠异端之力与危险的森林邪魔。霍兰德家族的前车之鉴,你们难道不知?】
霍兰德家?莉西娅的家族!他们明明是因为发展魔导技术和普及教育,触动了传统贵族和教会的利益,才……
我的心猛地一沉。
勇者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种悲悯般的笃定:
【我原本接到报告,对威尔海姆家的处境尚有疑虑,或许你们是遭受了不公。但亲眼所见——异端武器、与阿尔法的盟约……这一切,都与霍兰德家走向歧路的开端何其相似。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但获取力量的途径,以及使用力量的立场,必须符合唯一神定下的秩序。你们的行为,已经偏离了正道,动摇了秩序的根基。】
他看向父亲,眼神如同最高法官:
【基于以上事实,我以唯一神多加在世间的代行者、圣剑持有者莱因哈特之名裁定:即刻起,收回威尔海姆家族对边境领地的所有权与管理权。男爵爵位暂时保留,但阿尔特·冯·威尔海姆及其直系亲属,需随我返回王都,接受宗教法庭与贵族议会的联合审判,以正视听。】
他的话语里没有恶意,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对自身所信奉“正义”与“秩序”的绝对坚持。他真诚地相信,没收领地、进行审判,是为了防止另一个霍兰德家出现,是为了维护王国和信仰的纯洁。
父亲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讥诮。他没有愤怒地咆哮,而是挺直了脊梁,直视着勇者那双金色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勇者阁下,你的剑,可以劈开山岳,却劈不开人心的成见,更劈不开这冰冷的现实。威尔海姆家今日所做的一切,无愧于领地子民,无愧于王国边境。你以秩序之名行剥夺之事,但这秩序,救不了快死的人,也守不住将破的城。你的审判,我阿尔特·冯·威尔海姆,不接受。】
他不是在为自己脱罪,他是在否定对方那套秩序的正当性,尤其是在这片刚刚用鲜血和异端武器守护下来的土地上。
气氛瞬间凝固。王国骑士们的手按上了剑柄。城墙上,原本的欢呼声早已消失,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安。
勇者莱茵哈特——我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脸上那丝悲悯的惋惜凝固了,转而化作一种深沉的、仿佛被辜负了的痛心。他缓缓拔出那柄燃烧着金色光焰的圣剑,动作庄重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阿尔特·冯·威尔海姆,你的亵渎,玷污了战士的荣耀,也辜负了唯一神赐予尔等守卫边疆的职责。】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回荡在死寂的城头,
【是你们的背叛,迫使我的剑,不得不指向本该守护之人。】
【守护?】
【哼哼,你的守护,就是在他人家园浴血奋战后,来夺走他们的一切?莱茵哈特,收起你那套无耻又虚伪的说辞吧!】
勇者看着父亲,眼神依旧平静,似乎父亲的抗拒早在他预料之中。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惋惜,仿佛在看着一个执迷不悟的迷途者。
【阿尔特男爵,你的顽固,真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