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终于刺破最后一缕滞重的灰霾,像金粉般洒在平海郡的城墙与檐角。压抑数日的死寂被缓慢撬开一道缝隙,百姓们试探着推开门窗,当确认那笼罩头顶的阴晦真的散去时,低低的啜泣与庆幸的叹息才在街巷间响起。
城西济世堂后院,林小蝉正踮脚晾晒草药,动作忽然顿住。她看见师父倚在门边,青衫被晨风微微拂动,侧脸映着淡金色的光,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淡。
“师父!”她小跑过去,眼眶瞬间红了,“您真的回来了……”
陆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容有些疲惫:“晒你的药,当归和黄芪莫要混了。”
“早就分好了!”林小蝉抹了把眼睛,忽然压低声音,“昨夜……侯府那边死了好多人。张爷爷他……”她声音哽咽住。
陆然沉默,望向东方渐亮的天际。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此刻在晨光下如同隔世的梦魇,唯有袖中那根失去光泽的黄杨木杖,还残留着真实的温度。
“小蝉,”他轻声道,“去烧壶水,多加些安神的茉莉。今日……怕是有不少人来。”
他的话很快应验。
先是郡守府的医官捧着礼单前来,言明崔大人正在处理善后,特遣他送来药材与谢仪,并委婉询问陆先生是否需郡守府派护卫。陆然婉拒,只收下几味急需的药材。
接着是侯府亲卫送来萧破军的口信,约他午后过府一叙。随后,陆陆续续有百姓提着鸡蛋、粗布、甚至活鸡活鸭上门,多是曾被陆然救治过,或听闻昨夜他也在葬尸谷“斩妖”的传闻。他们不擅言辞,只将东西放下,深深一躬便走,眼神里盛满了感激与劫后余生的惶然。
秦红袖抱着枪靠在院门边,看着陆然一一回礼、耐心解释自己伤势无碍、劝他们将东西带回,眼神有些复杂。这个总是清瘦温和的年轻医者,昨夜在谷底直面冥渊时,身上迸发出的那股近乎神性的炽烈光芒,与此刻耐心安抚百姓的温润模样,判若两人。
午时刚过,严锋来了。这位内务司主事依旧黑袍冷面,但眉宇间的倦色掩不住。
“陆先生,借一步说话。”
两人步入内室。严锋开门见山:“谷内勘察已毕,阵眼彻底摧毁,冥渊气息消散七成,残余部分会随时间自然净化。守墓人前辈……无迹可寻。按惯例,内务司会将此件详情密报总衙,并对先生在此次事件中的作用予以呈报。”他顿了顿,“朝廷或有封赏,但也必有质询。先生需有所准备。”
陆然点头:“多谢严大人提点。”
“另有一事,”严锋目光锐利,“昨夜先生最后施展的手段……引动了非同寻常的力量。那非灵力,也非法则,倒像是……”他斟酌着词句,“万民心念的聚合。此等法门,罕见至极。内务司档案中,仅有数条语焉不详的上古记载,皆与‘愿力’、‘香火’、‘道统’相关。先生可知其中利害?”
“略知一二。”陆然平静道,“此为我之道途根本,非刻意隐藏,亦非故弄玄虚。若朝廷或内务司欲深究,陆某自当坦诚,但此道非授受可得,在乎践行与心证。”
严锋凝视他片刻,缓缓道:“先生坦诚。本使亦直言,此等力量,福祸相依。既可为万民请命之基,亦可成众矢之的之源。先生日后,务必谨慎。”他取出一枚黑铁令牌放在桌上,“此令可通行内务司各处分衙,若遇官府难解之麻烦,或可一用。算是我个人……对先生昨夜所为的谢意。”
陆然郑重接过:“谢过严大人。”
严锋起身欲走,行至门口又停住,背对着陆然道:“苏仙子今晨已离去,临行前托我转告,‘印记之事她自会解决,望君珍重,后会有期’。”说完,大步离去。
陆然摩挲着冰凉的令牌,望向窗外。天际澄澈,已无白衣踪迹。
午后,镇远侯府。
萧破军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书房中,面前摊着地图与伤亡名录。见陆然进来,他屏退左右,亲自斟茶。
“陆先生,坐。”萧破军将茶推过去,自己揉了揉眉心,“张老的后事,已与崔琰议定,以郡守府与侯府联名,厚葬立碑,入郡志,抚恤家人。守墓前辈……暂无头绪,只能在谷口立衣冠冢,四时祭奠。”
陆然默然饮茶。
“此次平海郡能渡过此劫,先生居功至伟。”萧破军正色道,“本侯已上奏朝廷,陈明先生之功。只是……”他苦笑,“奏疏里有些事,只能含糊其辞。譬如先生所修功法、昨夜最后那‘光’……朝廷里有些人,对这类‘不可控’的力量,向来敏感。”
“陆某明白。”陆然放下茶杯,“侯爷不必为难。陆某本无意仕途,亦不贪恋虚名。待城中伤患处理妥当,自会离开。”
“离开?”萧破军一怔,“先生要去何处?”
“游历四方。”陆然目光沉静,“我之道,需扎根红尘,见众生苦乐,历世事变迁。平海郡虽安,却非久留之地。况且,”他顿了顿,“有些事,需去弄明白。”
他指的是青云门,是玄阴教背后更深的阴影,是那可能存在的“薪火殿”遗迹,也是苏晚晴肩上那令人不安的印记所牵扯的未知。
萧破军沉默良久,叹息一声:“也好。先生非池中之物,这平海郡……确实小了些。只是,”他抬眼,目光如炬,“先生需记住,无论走到何处,这平海郡,镇远侯府,永远有先生一席之地。他日若有需,一道传讯,千里必赴。”
“谢侯爷。”陆然拱手。
离开侯府时,已是夕阳西斜。街道上有了零星行人,店铺也重新开张了几家,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痕迹,交谈声也压得极低。
回到济世堂,却见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掀开,崔琰走了下来,依旧是一身半旧官服,只是气色比早晨好了些。
“陆先生,”崔琰拱手,“冒昧来访,有几句话,想私下与先生一说。”
两人再次回到内室。崔琰此次未带任何随从礼单,只从袖中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
“先生请看。”
陆然展开信纸,上面是清隽端严的馆阁体,内容却是触目惊心——详细记述了“九绝封魔大阵”的由来、朝廷中关于是否牺牲平海郡的争论、以及太傅林文渊那“壮士断腕”的主张。信的末尾,笔锋陡然变得潦草激动,力陈百姓无辜、守土有责,最后落款竟是崔琰自己的名字,日期是冥渊异动初显之时。
“这是……”陆然抬头。
“这是我当初准备递往京城的密奏,写好后却……未敢发出。”崔琰笑容苦涩,“昨夜之前,我仍心存侥幸,以为恩师与朝廷终会以苍生为念。直到厉擎天持密旨而至……我才知自己天真。”他将信纸收回,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此信已无意义。给先生看,只是想告诉先生,昨夜我所为,并非一时冲动。这平海郡的每一寸土,每一个人,我崔琰既为郡守,便有守土安民之责,至死方休。”
他站起身,对陆然深深一揖:“先生大恩,平海郡上下没齿难忘。我知先生志在四方,不敢强留。唯有一请——”他直起身,目光恳切,“他日先生若遇难处,或需助力,无论千里万里,请务必传讯于我。崔琰或许力薄,但必倾尽所能。”
陆然扶住他:“崔大人言重了。守土安民,医者救人,皆是本分。”
崔琰离去后,夜色已浓。陆然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满天星斗。平海郡的危机暂解,但他心中并无轻松。张一帖的陨落、守墓人的失踪、青云门可能的追查、那神秘“天道暗念”的低语、苏晚晴身上的印记……千头万绪,如夜色般笼罩下来。
林小蝉悄悄走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小声道:“师父,秦将军在外面,说有事找您。”
秦红袖站在院门外的阴影里,身形笔直如枪。见陆然出来,她抱了抱拳,声音有些僵硬:“侯爷命我……日后追随先生,护卫安全。”
陆然一怔:“秦将军是侯府爱将,陆某何德何能……”
“是末将自己请命的。”秦红袖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夜空,“末将习武从军,为的是保境安民。昨夜之前,我以为手中枪便是依仗。可见了先生所为……方知这世间,有些事非武力可及,有些道非战场可寻。”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末将想跟着先生,看看您说的‘人间道’,究竟是怎样一条路。若先生不嫌末将粗鄙,愿执枪为先生开道,虽死无悔。”
夜色中,女将的眼神灼灼,映着星月微光,坚定无比。
陆然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既如此……陆某便多谢秦将军了。只是前路未知,或有艰险……”
“末将怕的,从来不是艰险。”秦红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属于军人的锐利弧度,“而是不知为何而战。”
陆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好。那我们……便同行一程。”
夜深人静。
陆然回到房中,点亮油灯,从怀中取出三样东西,并列放在桌上:萧破军所赠的侯府客卿令、严锋给的内务司令牌、以及那根光秃秃的黄杨木杖。
客卿令代表一方势力的善意与庇护。
内务司令牌象征某种体制内的潜在通道。
而木杖……是传承,是牺牲,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的手指拂过木杖粗糙的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位老人最后时刻的温热与决绝。
窗外,平海郡在夜色中缓缓呼吸,伤痕累累,却顽强地活着。
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故事,即将告一段落。但属于“陆然”和“人间道”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将三样东西仔细收好,他吹熄了灯。
黑暗中,心田处那株金色道基,无声摇曳,顶端的花苞在无人可见处,又悄然绽开了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