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的密信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萧令拂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却并未掀起惊涛骇浪。她早已习惯在这迷雾重重的棋局中独自跋涉,任何警示与提醒,都不过是让她脚下的步伐更加谨慎。
“身边之影……”她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掠过栖梧苑内侍立的宫女、门外肃立的侍卫,乃至偶尔前来禀报事务的将领文官。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恭敬而忠诚,但谁又能保证,这恭敬的面具之下,没有藏着另一副心肠?岳铮?他需要自己的名分和智谋来稳定北境,对抗谢绥,但若有朝一日,他觉得不再需要,或者觉得自己威胁到了他的权位呢?那些刚刚归附的部族头人?他们臣服的是北境强大的武力,还是萧氏这块已然斑驳的招牌?
信任,在此刻的北境,是比黄金更奢侈的东西。
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陪伴和教导萧宸上。这个孩子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至亲,也是北境未来的希望,更是她绝不能失去的软肋。她开始亲自为他启蒙,教他识字,给他讲述萧氏先祖创业的艰难,讲述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忠勇故事,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他的心性与认知。她必须让他尽快成长起来,哪怕过程艰辛,哪怕要拔苗助长。
与此同时,她没有放松对外的警惕。岳铮忙于整军经武,恢复生产,她便主动接过部分内政与外交事务,尤其是与那些态度暧昧的部族和边境商队的联络。她以长公主的身份,恩威并施,或给予贸易便利,或展示北风营的兵锋,一点点地巩固着北境的防线,也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信息网络。
那本染血的账册,被她藏得更加隐秘,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具体所在。这是她最重要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动用。
平静的日子过了月余。北境的春天终于彻底挣脱了寒冬的桎梏,河谷两岸绿意萌发,牧民赶着牛羊重返牧场,田野间也出现了忙碌的身影。玄鹰堡内紧张的气氛似乎也缓和了许多。
然而,萧令拂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谢绥绝不会坐视北境安稳,苏晏的警告言犹在耳。
这日午后,她正看着萧宸在庭院中笨拙地练习握笔,严锋快步走来,神色有些异样,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
“殿下,”严锋压低声音,“堡外巡哨的兄弟,在河谷边发现了一个昏迷的旅人,身边只有这个盒子。盒子上……刻着这个标记。”他指了指木盒一角一个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木纹形成的松枝图案。
松烟凝寒!
萧令拂心脏猛地一跳!是母亲那边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木盒,对严锋道:“人呢?”
“伤势很重,失血过多,还在昏迷,已交由医官救治。”严锋回道,“看其装扮和伤口,像是经历了惨烈厮杀,一路逃亡至此。”
萧令拂点了点头:“全力救治,务必保住他的性命。此事保密,除你与医官外,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他的来历和这个盒子。”
“末将明白!”严锋领命而去。
萧令拂拿着木盒回到内室,屏退左右,仔细检查。木盒做工粗糙,与寻常山民所用的并无二致,锁扣也只是普通的搭扣。她轻轻打开,里面没有信笺,没有符印,只有一团蓬松的、用来防震的干草。
她拨开干草,指尖触到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体。取出一看,竟是一块巴掌大小、色泽深暗、隐隐有松枝纹路的墨块!与当初西山红叶寺送来的那枚“松烟凝寒”墨,几乎一模一样!
墨块下方,还压着一小卷同样色泽深暗、薄如蝉翼的绢布。
萧令拂拿起绢布,走到窗边,借着明亮的光线细看。绢布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字迹。她沉吟片刻,取来清水,又碾碎一丝那新送来的墨块,混合成极淡的墨汁,用细毫蘸取,轻轻涂抹在绢布之上。
淡淡的字迹,如同被清水唤醒的幽灵,逐渐显现出来。依旧是母亲那熟悉而略显急促的笔迹:
「拂儿:京中剧变,谢贼断尾求生,弃数党羽以自保,然其根未伤,反噬在即。彼已疑心北境与你,恐遣更阴毒之计,或离间,或暗杀,或勾结外虏,不可不防。慕容一脉可用,然需慎防其尾大不掉。岳铮勇武,然刚愎,需以情势与利益牢牢缚之。宸儿安危,重中之重!见字后,速以此墨回书,报平安,并言明北境近况及应对之策。联络之人可信,然通道只此一次,阅后即焚,万勿留存!」
字迹在此处戛然而止,透着一种时间紧迫的仓促。
萧令拂的心沉了下去。母亲的信证实了她的许多猜测。谢绥果然在酝酿更凶狠的反扑,而且手段会更加下作。母亲对慕容氏和岳铮的点评,也与她心中的判断不谋而合。尤其是最后关于宸儿的叮嘱,更是让她心头揪紧。
她不敢怠慢,立刻铺开一张同样特制的薄绢,碾墨蘸笔。她没有使用复杂的辞藻,只是简明扼要地叙述了狄戎来袭及被歼的经过,强调了北境目前军心可用、防线稳固,但也点出了内部整合与外部压力的困境。对于慕容苏晏,她写了“暂可利用,多加留意”;对于岳铮,则是“合作尚可,掌控需力”。最后,她郑重写下“宸儿安好,儿必竭尽全力,护其周全,望母亲珍重。”
写完,吹干墨迹,看着字迹缓缓隐去,她将绢布仔细卷好,与那枚新送来的墨块一同放入木盒原处。她唤来严锋,将木盒交给他,吩咐道:“待那人醒来,神智清明后,将此物交还给他,什么都不必问,送他安全离开即可。”
“是,殿下。”
严锋捧着木盒离去。萧令拂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又开始飘落的细雨,心中并无轻松。母亲的回信虽然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和提醒,但也像是一块更重的石头压了下来。她仿佛能看到,一张更大、更密的网,正在京城和北境同时编织,而她与宸儿,正是网心。
“姑姑,”萧宸不知何时跑了进来,仰着小脸,手里还拿着那张写满歪扭字迹的纸,“你看,宸儿写的字。”
萧令拂收敛心神,蹲下身,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稚嫩却努力工整的笔画,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宸儿写得真好。”
她将孩子搂进怀里,感受着那小小的、温暖的躯体,心中的冰冷与沉重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为了怀中的孩子,为了萧氏最后的血脉,她都必须走下去。
雨丝斜织,笼罩着玄鹰堡。堡内的人们,有人为胜利欢欣,有人为生计忙碌,有人暗中谋划,有人静静观望。
而在栖梧苑的窗后,萧令拂的目光已然穿过雨幕,投向更遥远、也更凶险的未来。她知道,与谢绥的战争,从未停止,刚刚过去的血战,不过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
她轻轻握紧了颈间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最初的“松烟凝寒”墨块。
墨块冰凉,却仿佛有暗火在其下燃烧。
就如同她此刻的心。